7、关于极权的政治寓言

1. 人群的自然状态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勇，欢迎收听我主讲的《诺奖文学课》。

上一集中我们提到，现代文明社会还有陷入丛林社会的危险。这与人群的组织有关，在《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中主要涉及的是政治，我们今天就来主要谈谈其中的政治。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在《利维坦》这本名著中指出，人群需要政治，是为了摆脱自然状态。什么是自然状态？就是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像自然界中的动物一样，互相为敌，互相残杀，弱肉强食。

在《失明症漫记》和它的续篇《复明症漫记》中，我们看到，组织失效的政治，不被民众承认的政治是形同虚设的，一样会让人群回到自然状态。这种政治甚至希望采用愚民政策，把民众误导到自然状态，让民众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中，为了维持政治的虚弱的统治。因此，《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可以被看作是政治寓言。

在《失明症漫记》中，政府在疫情防控中是缺位的。政府将感染者“强制执行隔离检疫”，但是这与其说是隔离检疫，不如说是监禁，政府把感染者送进隔离所之后就不闻不问了。官方通过扩音器向隔离所的每个宿舍发布通告，讽刺的是，政府在此次事件中完全未尽责任，但却口口声声谈到“责任”，说“政府完全意识到所负的责任”。

在通告中，政府发布了15项规定，其中包括：第2项是“在事先未获允许的情况下离开所在的大楼意味着立即被击毙”；第7项，“所有剩余物品应通通焚烧”，第9项又规定，“焚烧产生的一切不良后果由住宿者自行承担”，第10项，“如若发生火灾，不论是偶然起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消防人员皆不予救援”；第11项规定，“如若内部出现疾病骚乱或者殴斗，住宿者不应指望任何外界介入”；第15项，“本通告在每天同一时间播送一遍，以便让新来的人知道”。最后一句是，“政府和全体国民都希望你们履行自己的义务”。

这个通告以政府的责任开始，但最终却强调国民的义务。政府放任隔离所里的生老病死，只是严格控制人们离开隔离所，离开就意味着被击毙。我们前面提到过，偷车贼就是因为试图离开，而被乱枪打死的。隔离所让人想到了二战中的集中营。政府的缺位造成了隔离所迅速进入自然状态，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比集中营更可怕，因为这种缺位让隔离所成为了一个小型的丛林社会，让一切人与一切人为敌。从政府的角度来说，让一切人与一切人为敌，可能是最省力的管理办法。因此，在隔离所里，当有歹徒出现并霸占食物时，看守的士兵是无动于衷的。实际上，正因为通告中规定的外界不介入内部骚乱或者殴斗，才助长了盲人歹徒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

我们前面提到过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利维坦》，霍布斯把国家比喻成威力无比的海怪，就是利维坦。“利维坦”是音译，是《圣经》里提到的一种象征邪恶的海怪。霍布斯认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人类在自然状态下，将会为了各自的私利而无穷无尽地争斗，陷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为了摆脱这种自然状态，人们把自己的自然权利让渡给国家这个巨大无比的怪物，只允许国家使用暴力，国家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是前提是国家得保护个人的安全。

这就形成了所谓的契约论国家，个人让渡自己的权利，委托国家保护个人，就相当于个人与国家之间签订了契约。但是，霍布斯没有思考，如果国家违反契约，它不去尽保护人民的责任，人民有什么办法呢？人民能有力量撕毁契约吗？即使能撕毁契约，人民能与国家这个怪兽抗衡吗？至少，我们在《失明症漫记》中没有看到这种希望。

本集提及的其他作品：

《利维坦》霍布斯

《复明症漫记》若泽·萨拉马戈

2. 民主伪装下的极权主义

在《失明症漫记》中，萨拉马戈对政治的批判主要针对的是政府在公共危机中的缺位，在它的续篇《复明症漫记》中，作家批判的锋芒则指向了政治极权，因此，政治寓言的色彩也更加浓厚了。虽然《复明症漫记》是续篇，但是直到小说进行到一半，前一部中的几个主人公才出现。《复明症漫记》前面一半的篇幅都是关于政治的，它的情节也不复杂：在一个首都城市里，举行了一场选举，但是“真正的有效票不到百分之二十五”，“无效票极少，弃权票也极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选民，投的是空白选票”。

根据法律规定，需要重新进行选举。重新选举的时候，政府在排队选举的队伍里安插了特工，“每个队伍里都有至少一名特工，他们的任务无一例外是窃听和录下周围人们的议论”。但是，这些特工一无所获，选民出奇地安静、有序。第二次选举的结果是：“右翼党得票率百分之八，中间党百分之八，左翼党百分之一，弃权票为零，无效票为零，空白选票为百分之八十三。”

政府认定这一切背后一定有阴谋力量指使，宣布城市进入非常状态，并拘留了500人，还派探员到民众中间伪装成普通人，打探是否有人投了空白票。这本身就是违反法律的，因为法律规定，“不得以任何借口强迫任何人透露其选票取向，任何当局亦不得向其问及此事”。政府接下去宣布戒严，指责首都居民发生了叛乱。一天上午，人群涌上街头，每个人胸前都用不干胶贴着黑底红字，上面写的是“我投了空白选票”。

政府各机关迫不得已，决定撤退到另一座城市，在那里建立新首都，并派部队和警察把原先的城市围了起来，连没有投空白票的人也无法出城。政府部门还在城市里秘密制造了一起地铁爆炸事件，栽赃民众，试图让民众相信，在投空白票事件的背后的确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来挑动民众之间的斗争。

政府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因为空白选票事件本身并不是阴谋，它只是民众行使自己民主权利的一种表达，倒是政府各种行为都暗含着阴谋。就在政府一筹莫展之时，总统收到了一个人的来信，此人正是《失明症漫记》中的第一个失明者，他在信中披露了四年前城市遭遇失明症时，有一个人未失明，就是医生妻子，医生妻子那时杀过人，而且医生妻子可能与当前城市的空白选票事件有关。政府立即派三个警察去查医生妻子，领头的是一个警督。但是，警督在与医生妻子接触的过程中，发现医生妻子是无辜的。政府撤了警督的职务，并在报纸上造谣，把医生妻子当作当前政治局势的替罪羊。警督则在一家报纸上公布了事件的真相。最终，警督被政府派人暗杀，医生妻子也被人秘密杀害。

小说到此就结束了。尽管警督和医生妻子被杀害，但是《复明症漫记》仍不失为一部充满希望的作品，这些死亡者是为真正民主政治作出的献祭。《复明症漫记》揭示了西方所谓民主政治的极权本质，这种民主政治只是一种形式民主，它虽然口口声声保卫民主制度，但是当民众真正通过投票表达民主需求时，又会让它感到恐惧。这种民主政治所需要的其实是一种虚假民主，为了遏制真正的民主，它无所不用其极。它既动用国家暴力，军队、警察、侦探等，又控制着绝大多数的舆论机关，报纸、电台、电视台等，以达到对民众的全盘控制，一直渗透到民众的私人生活领域。这就是极权主义。极权主义的政府外强中干，看上去很强大，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失明患者如何复明？

从《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中，我们看到，这种政治既是无政府的，又带有极权色彩。对于政府应当担负的责任领域，它是无政府的；对于政府统治的权力领域，它又是极权主义的。那么，在这样一种政治之中，民众有无复明的希望呢？《复明症漫记》的标题已经告诉我们了，希望是存在的，前提是民众要组织起来，以自觉为基础，形成一定程度的自治。

“组织起来”在《失明症漫记》中就被提到过。人群只有组织起来，才能摆脱一切人与一切人为敌的自然状态。在《失明症漫记》中，自觉的人只是少数，但是到了《复明症漫记》中，民众全部自觉了，达到了非常默契的程度，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就如同一个人一样。比如，政府撤离城市的时候，凌晨三点，军队、警察开道，如临大敌，但是民众反应非常平静，民众陆续亮起了家中所有的灯光，让政府的丑行大白于天下；市政清洁工罢工，妇女们就从家中走出来，自发地清扫门口和街道，第三天，清洁工开始复工，不过他们脱去了工作服，穿上了普通衣服，变成了民众的一分子，结果政府又得想办法强制清洁工人罢工。政府强制工人罢工，这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政府撤离城市后，民众开始了无声的游行，听不到一句口号，人们静静地走到城市广场上，“占满了整个广场，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都静静地望着总统府紧闭的大门，然后悄无声息地散开，返回各自的家里”。那些没有投空白票的人想离开城市，投奔到新的首都去，结果被政府拒绝了。这些没有投空白票的人回家时，却受到留下来的人们的欢迎，人们自发地走下楼来帮助他们。在对待医生妻子一事上，政府在绝大多数报纸上宣传说，医生妻子是煽动民众的罪人，只有两家报纸没有刊登，负责调查的警督找到其中一家公布了事件真相。公布的策略也非常巧妙，这家报纸把政府报道的标题、前半部分照抄，在后面才揭露真相，巧妙地躲过了政府部门的审查。结果这篇报道开始真正传播开来，当政府发现时为时已晚，人群开始秘密散发这篇文章的复印件。

真相取代了谎言，人民掌握了真理。尽管政府可以秘密杀害医生妻子和警督，它可以消灭人的肉体，但人民的精神是永远无法消灭的，民众已经行动起来了。民众的反抗大多时候只是一种消极反抗，但效力并不低，他们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用《失明症漫记》中的话来说，他们只是把政府放在了一边。正因为如此，政府所有处心积虑的阴谋和控制，才毫不奏效，都被民众轻松化解，变成了一场场滑稽的政治表演。政府内部本来就矛盾重重，面对民众时，不断地有警督、清洁工甚至于部长这样的人站到了民众一边，连没有投空白票的人，按照趋势来看，他们也终将舍弃政府而汇入觉醒的民众。

政治的核心其实不是权力，而是承认，是认同。人民才是政治的主体，失去人民的认同，政治也就只剩下空壳。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中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如果现存的政治继续其无政府状态和极权主义的特质，就必然会失去人心。在《失明症漫记》中，人民在互相伤害中自相残杀，也因此洞察了政府的本质；因此，到了《复明症漫记》中，人民以高超的政治素养和政治智慧对抗政治极权，让政治在滑稽的表演中显露原形。而且人民组织了起来，以自治的方式把政府丢在了一边。萨拉马戈以此指明了人类从盲目相残到复明团结的未来之路。

好的，关于萨拉马戈的这两部作品我们就分享到这里，下一集，我们将一起谈谈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欢迎大家继续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