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三十五章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南師解】
孟子經常與“大人”會面,這裏所謂的“大人”,指地位高,年齡高,有權、有勢的人。像二十世紀中,香港的老百姓,對警察也叫大人,因為英國人雖統治香港九十九年,但其所用的法律,多半是沿用清朝的“大清律例”。在清朝官場上,對官吏慣稱大人,所以香港人舊習慣對官吏仍稱大人。又如香港有一座公園,以英國一個統帥的名字命名,而香港的老百姓則叫這座公園為“兵頭公園”。所謂“兵頭”,在我國宋朝時,是以“兵頭”來稱元帥的。 孟子所見到的齊宣王、梁惠王這些諸侯,他們生下來就是當王的,這種人從小接受當諸侯王的教育,在言談舉止之間,儀態就與別人不同。曾經見到清廷宗室貴族,以及大臣的遺老們,雖然帝制業已推翻,而他們的家裏,還有許多男女傭人,仍會擺出那種頤指氣使的威風。官太太小姐們,放在面前的東西,自己不伸手去取,叫丫鬟從老遠跑來,再雙手拿來交給她,那種味道,現代的青年是看不到了。當時有新思想的青年,看到這些情形,非常反感,覺得太腐敗,非革命不可。可是不待革命,由於日本對我國的侵略,戰爭苦難把他們都淘汰了。因為這些人離家逃難,出了大門,連米長在哪一棵“樹”上都不知道,在逃難的路上,不待敵人打來,三五日的風霜,就倒路不起了。這一類也是所謂的“大人”。 孟子吩咐學生們說:你們見了“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不要被他言談舉止的態勢嚇住了。現在民主時代,已經看不見大人們 孟子說要“藐之”,“藐”不一定是小的意思,現在“藐視”一詞,是從《孟子》這裏來的,就是看得平凡一點,不是完全輕視。不要怕他“巍巍然”,高高在上的樣子,因為在古代,地位越高,座位也越高。以前皇帝上朝的時候,滿朝文武百官跪了一大堆,但是皇帝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楚,能夠靠近一點的,最多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而已。 老實說,這種“巍巍然”的樣子,也未必是故意裝出來的。在古代那種制度下,人在高位上坐久了,自然會有那種樣子,所謂習慣成自然。像當老師教書久了的人,對人說起話來,一開口就是“懂不懂”或“你懂嗎”這種話,在別人聽來,多難接受!又如帶過兵,習慣指揮別人的人,連對自己的太太,也像是帶兵那樣指揮。尤其那些部隊閱兵慣了的人,一走下車來,就是沉步、抬頭、收下顎、挺胸,頭部移動;從左到右橫掃一眼,又從右到左回掃一眼,就是那種意氣飛揚的樣子。有一個生意人,受了軍閥中一個排長的欺負,一怒之下,不做生意,募來一些子弟兵,當了連長。有一次一個排長不聽話,他要撤這個排長的職,把特務長(民國 所以見到“大人”,不要被他那“巍巍然”唬住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心理上就已經不平衡了。孟子教學生,不要把大人看得那麼高,他也是人,自己也是人,在精神上、人格上、心理上,都是處於平等地位的。 然後,他教學生一段話,說得慷慨激昂: “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在農業社會裏,古代有的房屋,高到十丈,梁柱都有幾尺寬。像這樣規模宏大的房屋,孟子說,就算自己得志,也絕對不住。住一個平常的茅屋就可以了,有了地位有了錢,不要先從居住上去貪享受。 “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例如清朝的大八仙桌,坐八個人的方桌,差不多就有一丈方圓,而每餐的菜餚,多達數十樣,侍候在旁邊的有好幾十人,乃至上百人不等,添酒的添酒,端菜的端菜,盛飯的盛飯,各有不同的專職。這種奢侈的做法,孟子也不主張,得了志,絕對不擺這樣的排場。 “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就是吃喝玩樂。“驅騁田獵”,在現代來說,我國已經禁獵了,相當於去郊外打高爾伕球,後面還跟了一大批隨從人員。這樣的排場,孟子也不主張。 這些都反映了戰國時代,那些在高位的所謂大人的奢侈。可是沒有飯吃的窮人,還多的是。孟子告訴學生們:“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不要看到這些大人們,住高大的房子,排場大,吃得好,穿得好,玩樂得好,自己就動心了,老實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虛榮作風並不值一顧。“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平凡莊重的生活習慣,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間的人事,都懂了;我們有自己的人格,詮古傳今,有自己的精神文明。“我何畏彼哉”,我們沒什麼自卑或畏懼的。人們往往喜歡將物質、財富以及地位、聲望等等拿來炫耀於人,這其實是低俗的心理。 孟子講這一段話,很有豪氣,孔子就不會這樣講。所謂爐火,孟子燒得滿大,而孔子則已經純青了。孟子這種話,有點像子路的口吻,所以還要進一步修養。看到富貴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富貴的觀念,看成和自己一樣,人我的心,不要分別,能達到這樣的修養,就更美了。當然,後來孟子還會“充實之謂美”的。 下麵孟子為這一段作結論,提到了修養的工伕。對於孟子談到的修養工伕,大家要特別注意,因為他講得非常實際,而孔子所講的,屬於形而上學,更高卻更平淡。 孟子說:“養心”就是修行,先要做到“寡欲”。“寡”就是少,一切的慾望要少,少到極限。儒家和道家的修養,只講到“寡欲”,只有佛家做得到完全斷欲。不過要注意的是,佛家的小乘才做絕欲的工伕;大乘不是絕欲,是化欲,到了化境,無所謂寡與不寡,絕與不絕。所以儒家與道家,在幾千年來的爭論中,都是爭論這些話題。 佛家一開始,就是無妄想、除妄念,絕對無欲。儒家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摒棄了這個工伕。本來也是如此,一般學佛的,照這個話是做不到的。儒家、道家比較高明,先從“寡欲”做起,慢慢減少慾望。實際上佛家也有這個法門。一切的習氣,先到“薄地”,妄念、慾望的力量,本來很強,慢慢使它薄弱,由“薄地”再轉入“軟地”,變成柔軟,沒有力量。例如修道的人,要除瞋念,自己想克制不發脾氣,可是做不到,必須要化欲才慢慢減少,變得薄了,再逐漸變得柔軟,就可以克制了。到這個階段,才是“寡欲”,所以養心之道“莫善於寡欲”。絕對無欲的理論那麼高,做不到的,反而變成罪過,變成口過,吹牛大王,犯了妄語戒,修行人是不能打妄語的。 孟子說,能夠妄念減少,慢慢少想一點空事,把空想、幻想的範圍縮小,只想幾點切實要緊的事。照這樣訓練自己,修養自己,幻想妄念,自然越來越薄弱了,就會達到禪宗祖師所說“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的境界。這不是說要故意把念頭壓下去,是自然沒有事情可想了。人家說肉好吃,自己根本不想吃了;人家想穿好的,自己不想了,只要不受凍,能蔽體就行了。這是真的空,看開了,所謂“看破紅塵”就是這個樣子,真到了心平如水,則妙不可言。 相反的是,有人慾望多,學佛一開始心裏就想:“自己要趕快修行,修成了佛,好去度眾生。”這種慾望就太大太大了,說得好聽,叫做願力,那是對修成功的人而言,對於沒有修成功的人而言,這種想法就是慾望。正像同樣是人,歲數小的叫小孩,壯年叫大人,老了叫老頭一樣。 我們再看秦始皇、漢武帝這兩個人,當皇帝的那種聲威之顯赫,所謂“大漢之聲威”,站在國家民族的立場看來,的确是不錯;可是當他們年紀大了,快死之前,都想求長生不老,希望永遠活下去,要想做神仙,這個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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