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一缕凉风吹进睡房,我察觉到了微寒,顺手寻着被子盖紧了自己。这时,我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为睡在一旁的妻子也提了提被子。扭过头来,我看到窗外正亮着一轮月亮,亮黄亮黄的,像一盏悬在半空的灯。我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我想这是我的新家呀,我睡在一张新床上,那凉风是从打开着的窗户外吹来的。入秋后,夜就渐渐开始凉了,我睡觉的习惯是只拉一半的窗帘,靠着床头的这一半从来都是不拉窗帘的,因为我喜欢睡下的时候看着夜空,直到入睡。
我喜欢有月亮的晚上,喜欢月亮穿过窗户,洒在床单上、被子上,我的身上,我觉得我是能吸收到这月光的,万籁俱寂,宁静甚远,这应该就是月亮的精华吧。
我凝望着一轮满月,它正在悄悄地走动,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它就走了一段,有一半被顶层三角形的屋尖遮挡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就会从那屋尖后走出来,再次洒下光芒。夜空很深邃,总是让人浮想联翩,就在我等着月亮重新走出来时,一段画面清晰地浮在脑海,像是浮在夜空的巨幕下。
我小的时候父母就带着我离开家乡,四处打工了。有一年,我们打工在内蒙古包头,那时候的包头很荒芜,像是一个小镇。说来也巧,往后的十几年,我们辗转了几个城市,而现在我定居的城市仍然是包头。那时候,父母在沙场打工,主要工作是筛沙子,把沙子从沙坝上刨下来,先用网眼儿较粗的滤网筛一遍,再用网眼儿较细的滤网筛一遍,最后就分成了三堆,大石子一堆,小石子一堆,细沙一堆。父母和其它工友们站在太阳下,挥动着大铁锹,一锹一锹地往纱网上扬着沙子,亮晶晶的汗珠子经常挂在他们的额头。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大大的凉帽,父亲的脖子上还担着一块毛巾,时不时地抓起来抹上一把汗,再去扬沙子。
我和几个小孩子躲在沙坝下的阴凉处,坐在沙堆或躺在沙堆上,不停地挖着沙洞,挖着挖着沙洞就塌了,就再重新挖,没完没了。夏天的时候,气温很高,沙场尤其热,四处望去,软软的地气就在不远处晃动,沙堆上偶尔爬过一只小蜥蜴,我们想去抓它,那蜥蜴就飞快地往沙坝上爬去了。
每隔几天,总会有人在工作时中暑,手里的铁锹还扬着沙子,忽然眼前一黑就倒下了。开始时,大家伙儿都慌乱地尖叫着,后来经常有晕倒的人也就习惯了,把人抬到阴凉处,休息一会儿,再喝上一支藿香正气水,一两天不出工也就好了。母亲也晕倒过一次,父亲扔下铁锹,背起母亲跑到阴凉处把母亲放下,缓了一会儿,母亲就睁开了眼,她低声说:“哎,实在太热了。”
我焦急地望着母亲,眼泪都流了下来,看她醒了我高兴地问她:“妈,你难受吗还?”
母亲就摇摇头说:“不难受,就是浑身没力气。”
那两天,母亲没有在出工,父亲一个人去筛沙子,我在家里陪着母亲。由于没了母亲的帮忙,父亲筛下的沙子比往日少了好多,工钱也自然挣得少了。
一天晚上,窗户和门都开着,由于房顶薄,晒了一天的房子里依旧是很热,我们睡下后,父亲摇着蒲扇热得睡不着,只有飞进屋里的蚊子嗡嗡作响。一轮满月升了起来,像一个大大的圆盘,大地就被照亮了,亮黄色的月光穿过窗子和门流进了屋里,顿时屋里像是批了一层霜雪,亮盈盈地。
我们都望着那窗外的月亮,安静的夜里,父亲忽然坐了起来,他摇着蒲扇对身旁的母亲说:“月亮这么亮,像是点了灯,我看能去沙场筛沙子。”
母亲笑了笑说:“不行吧,哪有人晚上起来筛沙子的?”
父亲说:“为什么不行,我看行,我也热得睡不着,去筛上几个小时沙子再回来睡。”
我忙说:“爸,我也想去,带着我一起去吧。”
父亲拒绝带我一起去,让我赶快睡觉,他却真的穿上衣服扛着铁锹走了。我爬在窗户上,看着父亲在月亮地里越走越远,后来消失在了夜色中。
父亲是第二天上午才回来的,母亲急得不行,让我去寻一寻父亲,我刚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父亲肩头扛着铁锹,迈着疲倦的步子走了回来。他远远地看到了我,对我笑笑说:“走,回家吧!”
父亲告诉母亲,夜里筛沙子真的好,一点都不热,筛得比白天多多了。母亲觉得父亲这个办法不错,等母亲的病好了以后,他们俩就经常夜里出去筛沙子,第二天上午回来。他们睡上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做饭吃。傍晚,太阳落山后,吃过晚饭的他们就再去沙场筛沙子。很多人都效仿我的父母,为了躲避炎热,他们也是白天里不出工,夜里出去筛,反正沙子是按量算钱的,筛多筛少,什么时候筛都是你的自由,大家伙也都互相信任,没有人担心有谁会偷自己筛来的沙子。只是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没什么月亮的,大家就只能白天去筛,等到快月中旬的时候,大家就都夜里出来筛沙子。
我经常一个人睡在家里,窗外月光明晃晃地,我独自一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在沙场筛沙子的父母。那天夜里,月亮非常地亮,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去找我的父母,穿好衣服锁好门,我就出发了。沙场距离住的地方其实不远,也就二里地,我走在路上,脚下沙沙作响。
前面坡上出现了一个一尺多高的黑影,胖嘟嘟地,月亮地里我看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当时只觉得头皮发麻,我想调头往回跑吧,可是我又不敢跑,于是就硬着头皮往前走,那个胖嘟嘟的黑影也就往前走,我陡然间停住脚步,那黑影也停下了脚步,我觉得我的骨头都发酥了,自己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定了定神儿,我就继续往前走,它也晃着身子往前走,走了几步路后,忽然低了下去。我赶忙绕开它,急匆匆往前走,我的腿抖得厉害,就在我上了坡离它不远的时候,它忽然又直楞楞地站了起来,我尖叫一声,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月光下,我惊恐地看着它,终于我清楚了,那是一只肥大的刺猬,在月夜里出来找吃的来了。我重重地吐出一口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往沙场的方向跑去了。
等我到了沙场,月光下我看到好多人在沙坝下筛沙子,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筛沙子的响声和人们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宛如白昼。
母亲看到了我,惊讶地问我:“慧子,你怎么不睡觉跑来了?!”
我顿了顿说:“哦,家里蚊子太多,叮得我睡不着,我想过来找你们。”
父亲停下了手,拧开放在一旁的水卡子喝了几口,他说:“胆子不小啊,你路上不怕?!”
我就给他们讲述了路上碰到刺猬的事,他们都笑了,附近的叔叔阿姨们也都跟着笑,他们都说刺猬经常晚上出来活动,他们也会经常看到。
那些年的光景,就是度日子,就是为了生活而活着,毫无品质之说,夏天屋子不漏雨,冬天衣服能御寒,过时过节能吃上顿好饭,一家人就已经很知足了。虽然常常挤在一铺小炕上,却也常常感受到家人在一起的重要性,无论是欢乐还是难过,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总也有它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真情。
时光在流逝,转眼二十几年快要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们一家去过山西,在山西父亲下煤窑的时候,又辗转了好多个村镇,颠沛流离,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家。那时候,家就在我们的手里,我们的脚下,随着我们走过一个地方,就安一处家,再走过一个地方,则又安一处家。
多年以后,我学广告设计在包头,工作在包头,山西小煤矿强制倒闭,父母也就追随了过来,那年我的妹妹才刚上小学二年级,现如今她都已经读研了,真得很为她高兴。
2009年我结婚,在包头这座城市,买下了第一套房子,因为是小产权,所以价格相对便宜,但我们已经是很高兴了,我的父母依旧租着房子打着工,辛苦的过日子。
2012年我的女儿出生,她属龙,加上我和妻子,这个小家也有三条龙了吧。
接下来又是几年的辛苦拼搏,我在2019年5月,又买下了第二套房子,当我看着那红红的房本拿到手里以后,忽然间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是那样的真实无疑,一切辛劳看起来都是值得的,生活总是向上走,你所要保持的是足够毅力和耐心。
买了新房子,旧房子就留给父母住了,记得和父母搬家过去后,母亲一刻不停地收拾起了房子,收拾了三天,每一个角落,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看她把房子打扫得窗明几净,我笑着问她:“妈,这房子行不行,能不能住人?”
母亲早就合不拢嘴了,高兴地说:“好哇,太好了,怎么不能住人,太能住人了。”
她站在地中央,四处环顾,又说道:“咱家半辈子了,没住过好房子,一直都在流浪,现如今也能住几天楼房了。”
一瞬间,我心中如鲠在喉,怕母亲看见,急忙跑到卫生间拉上推拉门,对着镜子抹干净眼泪,赶紧去洗脸。我虽然忍不住流泪,可我的内心深处却很高兴,很高兴……
月亮终于从那三角形的房尖后走了出来,把光芒洒向大地,房间里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夜是那么静,月光是那么亮,我顿时觉得好安详,这短暂的一刻钟,我回想了好多以往的岁月,我在家乡的夜晚隔着玻璃看月亮,当时肚子还咕咕叫呢,父母该是也没吃饱吧;我在沙场隔着玻璃看月亮,父母在月夜下一锹一锹地扬着沙,月光下依旧会有汗水,那汗水也会泛着月光;我在山西的窑洞里望夜空中的月亮,远处煤窑口传来轰轰的拉煤声,父亲上夜班时,也该是在那煤窑深处流出一道道湿了干、干了湿的汗渍吧!
现在,在这宁静的秋夜,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我是如此安详,曾经的包头荒无人烟,如今的包头繁华三千,我在这座城市也找到了一个家,父母也找到了一个家,我倒开始怀念起来了,怀念那流进月光的一铺小炕上,挤着三个人,那时候还没有妹妹呢!
月亮慢慢地走,月光慢慢地淌,我心慢慢地沉淀,不知道母亲睡着没有,她是否也正望着那窗外的月亮呢!
听着这篇文章,我眼睛不由得红了,谢谢老师真情的播讲,让这文章赋予了新的生命。
用声音邂逅美妙 回复 @嘉色年华: 朴实的文字,充满真情的生活,蕴蓄着感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