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刘姥姥救巧姐——第一一九回（下）

第九十七讲 刘姥姥救巧姐——第119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9回的内容。第119回的回目是：“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这一回在写贾宝玉参加乡试同时，写了贾环等策划卖巧姐，刘姥姥到来，带着巧姐“扔崩”一走，买方又主动终止，巧姐的厄运不过一场虚惊。这和曹雪芹第五回巧姐命运图册完全相反。按照曹雪芹原来非常周密的构思，巧姐被狠舅奸兄卖进妓院，成为不幸的雏妓，刘姥姥毁家舍业，把巧姐从妓院赎出，并“忍耻”忍着收留妓女的耻辱，让巧姐与板儿成亲。我们先看看续书怎么样描写卖巧姐，而曹雪芹是怎么样构思巧姐命运。

贾环等人卖巧姐是在贾宝玉和贾兰参加乡试的时间同时进行，这样的时间安排比较巧妙，乡试差不多一周，在这期间，小说家细细描写、反复渲染贾环贾芸王仁这帮坏家伙的活动，写刘姥姥救巧姐的活动。如果贾宝玉出场后失踪再写巧姐的事，那时王夫人哪儿还有闲心管？小说这样写：宝玉、贾兰出门赴考。贾环见他们考去又气又恨，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于是，贾环这个叔叔成了卖巧姐的主要人物，是策划者，不知道续书作者派他做的角色是狠舅还是奸兄？贾环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话。邢夫人喜欢，说：“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这个话特别蹊跷。邢夫人说贾环明理，是对应贾琏不明理，奇怪的是，邢夫人怎么知道贾琏把巧姐托给王夫人？这大概又是续书作者把自己的构思硬捺到邢夫人头上了，这是续书作者经常做的事。贾环说：“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份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得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贾环一番说话，应该是忽悠邢夫人，贾环公开调拨邢夫人王夫人之间的关系，说王夫人和元春，倒是前八十回贾环从来没有做过，贾环没有这个胆量。邢夫人同意叫贾芸出帖子，也就是正式结亲需要的年庚八字。贾环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贾环和邢夫人的话被邢夫人的丫鬟报告给平儿，这个丫鬟是求了平儿才挑上来。平儿和巧姐哭成一团，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听说操作这件事的是“三爷”，气得说不出话，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结果贾环贾芸都找不到，大家抱头大哭。就在这时，门上报告：刘姥姥又来了。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是贾府盛衰的一条隐线，现在成了刘姥姥四进荣国府了，贾母去世后刘姥姥已经进过荣国府，是三进荣国府，那一次是王熙凤向她托孤。王夫人说：“咱们家遭着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平儿说：“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好玩不好玩，后四十回，从王熙凤开始，已经把前八十回给巧姐起名的刘姥姥，说成巧姐的干妈，这是论的什么辈份？这是干嘛？是不是续书作者不想按照曹雪芹的构思，最后让巧姐做刘姥姥的外孙媳妇，干妈把干女儿弄回家做外孙媳妇，岂不错了辈份？刘姥姥听完平儿告诉的过程，先是吓怔了，半天，笑着对平儿说：“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问：“姥姥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姥姥说：“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事了。”刘姥姥的话很生动，“扔崩”是形容极快离开、跑掉。这是普通老百姓的口头语言，贾府里王夫人这样是想不出来也说不出来。然后，刘姥姥像诸葛亮一样安排起来，她说：我把巧姐带“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给贾琏送信。平儿急忙将刘姥姥的话告诉王夫人，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成了王夫人的主心骨，说：“太太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叹了口气。巧姐儿向王夫人央求，王夫人说：“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真好玩，逃命的紧急时刻，王夫人想的居然是衣服铺盖，实在够颟顸，平儿说得快走，王夫人终于聪明起来，她去找邢夫人说闲话，把邢夫人绊住，调虎离山，平儿买通后门把门的，把巧姐打扮成青儿，自己假装送刘姥姥，从后门出去，眼错不见她也上了车，然后，就是描写刘姥姥如何打扫自己家的上房给平儿和巧姐住，刘姥姥如何做起超级媒婆，给巧姐说亲，对象是家里有几千顷地的大地主，还是个十四岁清俊读书种子，将来有希望做官。王夫人对巧姐不放心，跟邢夫人说回话，心里不安，悄悄地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问出巧姐的事，宝钗考虑事情比邢夫人王夫人周到，她说：“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地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王夫人等只想叫巧姐跑，宝钗考虑到得赶快停止这段交易。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后边是暗写，薛宝钗想个人告诉邢夫人。

曹雪芹构思的刘姥姥救巧姐，就这样变形一般完成。贾环等人卖巧姐也成了一场虚惊，原来的藩王纳妃，又变成不过买几个使唤的女人。很奇怪，买使唤的丫鬟，居然还得媒人相看?还要邢夫人出年庚八字？在给《红楼梦》提供写作范本的《金瓶梅》里边，如果是买使唤的人，也就是买丫鬟，媒人几句话，西门庆掏五两银子或者八两银子，就完成。后四十回先写陪酒的人对贾环贾芸王仁等说外藩王爷要娶妃子，然后几个艳装丽服的人相看巧姐，贾环要求邢夫人出正式婚配的年庚八字，一切都是藩王纳妃的阵势，相看的人回去禀明藩王。藩王听说是世代勋戚，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府门里头的人说：“奉王爷的命，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王仁等抱头鼠窜，扫兴而散，卖不成了。王夫人成了天才演员，做张做势说贾环贾芸等：“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地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又骂贾环：“赵姨娘这样混帐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邢夫人一句话说不出，只有落泪。贾环等急得只恨无地缝可钻，明知巧姐是藏起来，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这样几天闹得昼夜不宁。哪几天？就是贾宝玉和贾兰进入乡试考场的那几天。

后四十回之所以能随着前八十回让好奇的读者看下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续书作者在叙事上还是比较讲究章法，比较能继承前八十回的网状结构，总是把几件事错落有致地凑在一起，写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侦探小说一样好看。我们读者身不由己随着续书作者的思路看下去，好像很多读者能够接受。

在曹雪芹构思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跟着去的贫苦男孩板儿，看到王熙凤剩下的肉都想伸手的穷苦孩子板儿，最后他是要终生照顾巧姐。后四十回板儿成了给巧姐的事跑腿的、打听消息的，刘姥姥派板儿进城打听，知道皇恩浩荡，宁、荣两府都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贾府又要兴旺。给贾琏送信的也回来，叫把巧姐送回去。刘姥姥带了巧姐，带了青儿，大概是板儿赶车吧，直奔贾府。贾琏见平儿，心里感激，眼中流泪，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巧姐被卖，不过是一场虚惊，结果是成全了平儿，又给巧姐安排了大富人家的婚事，皆大欢喜，还有什么悲剧可言？

    那么，续书作者前前后后用好几回的篇幅写巧姐被卖故事，在后四十回将近四十万字篇幅中，远远超过对《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结局的笔墨，这样安排跟曹雪芹原有的构思接得上吗？还是我在讲后四十回开头那句话：这样写，跟前八十回接榫吗？

关于巧姐的命运，我们还是要看看曹雪芹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如何写的：巧姐的图册：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巧姐最后的命运是嫁给板儿为妻，成了在荒凉农村劳动的妇女。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巧姐判词说明贾府败落，家破人亡的情况下，亲人变成仇人，巧姐被狠舅奸兄卖进烟花巷，刘姥姥不忘王熙凤救助旧情把她赎出。《红楼梦曲·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这支曲子是说，巧姐因为母亲王熙凤接济过刘姥姥，贾府败落、巧姐被卖进妓院后，刘姥姥救她出火坑。巧姐是先给卖进妓院且接过客后，才被刘姥姥赎出，让她嫁给板儿，这一点，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脂砚斋评语透露出来：刘姥姥能忍耻，所以后来有招大姐之事，一个农村老太太贫苦老太太收留贾府孙小姐怎么叫忍耻？那就因为巧姐已经接过客的妓女。而且巧姐和板儿的姻缘，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时，通过两个小孩在探春房里交换玩具香橼和佛手，已经有明确预示。香橼，意味着姻缘，佛手，意味着指点迷津。

续书作者对金陵十二钗几个重要人物比如元春、湘云、妙玉等描写，或者一笔带过，或者胡编乱造，对巧姐被狠舅奸兄所卖的事却兴致勃勃，连续写了好几回，最早提出来卖巧姐的是贾环，他是巧姐的叔叔，既不是舅舅也不是哥哥，贾环再坏，不可能参与卖巧姐，更不可能是卖巧姐的始作甬，贾芸是脂砚斋评语明确写过的，贾府败落后帮助贾宝玉，更不可能买巧姐，贾蔷也没有卖巧姐的必然理由，他跟贾琏王熙凤的关系一直非常好，没有利益冲突。最有可能卖巧姐的是贾蓉，他是尤二姐的情人，王熙凤害死尤二姐，贾蓉和贾琏一样怀恨在心，当贾府败落，没了经济来源后，有了把巧姐卖掉换钱的机会，贾蓉就做了，而且，他是和王仁联手把巧姐卖进妓院。卖巧姐的奸兄是贾蓉，不是我的发明创造，也不是哪位当代红学家提出来，而是清代就有人提出。我们研究《红楼梦》有个特别有趣的现象是，你用了很大力气，以为你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提出个新观点，没想到，二百年前早就有人说过了。

118回写贾芸和贾环商量，要把巧姐说给外藩，巧姐年龄前八十回已属漏洞，后四十回写得离谱，王熙凤二十五岁去世，巧姐竟已十三岁。最不受曹雪芹待见的贾环，任何坏事落到他头上，但他不可能是奸兄，不是巧姐的叔叔，不是第五回巧姐判词所说的“奸兄”。至于把巧姐说给外藩为妾，能算很坏的事？如果巧姐真的嫁过去，虽然不是正室，不还是亲王一级的侧妃？除了贾环贾芸王仁等人贪钱之外，做外藩侧福晋能算害巧姐？这样的构思跟曹雪芹原有《好了歌解》里边针对巧姐的话“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差之千里。

   卖巧姐的狠舅没问题，是王仁，续书叠屋架床又加上个舅老爷，也算说得过去，反正邢大舅是个白脸奸雄，前八十回已经定性，再叫他办件坏事，也无所谓。对于奸兄，红学家却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除了直接出面卖巧姐的贾蓉之外，还有个见死不救的奸兄贾兰，简而言之就是：当巧姐卖进妓院后，刘姥姥想把巧姐赎出来钱不够，她去向巧姐的亲堂哥贾兰求救，李纨手里还是有钱的，贾兰却要把钱留着给李纨用，给自己用，所以不肯出钱赎回妹妹，这样他就成了另外一个奸兄，另一种形式的奸兄，见死不救的奸兄。这样说有没有根据，好像还有根据，那就是第五回《红楼梦曲·晚韶华》关于李纨的唱词：“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这段唱词写李纨的命运。她早年丧夫，夫妻是镜里恩情，晚年丧子，功名到来如同梦幻。这支曲子当中令人费解的、也叫红学家讨论两百年的，是“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说明李纨虽然不受老来贫，儿子却死了。儿子为何英年早逝？因为缺德。究竟是怎么缺德呢？红学家研究二百年，众说纷纭。有的认为贾兰应该救助巧姐却一毛不拔，缺了德，所以，他受到报应，虽然金榜题名，虽然做了大将，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却很快就死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贾府可真是惨到不能再惨的地步了。一百二十回小说从来没写过贾蓉有儿子，那么，宁国府无后。荣国府，贾琏没儿子，贾宝玉出家也没儿子，唯一可能继承香烟的贾兰再英年早逝，整个贾府岂不成了圣贤所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倒有点儿怀疑，荣国府最后能接续香烟，甚至有点儿成就的会不会可能是那个最顽劣的贾环，这一点，从前八十回能找到依据。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贾府子弟写的诗，这一回都没出现，脂砚斋曾说，等曹雪芹把贾府子弟的中秋诗（贾宝玉贾环贾兰的诗）补上，曹雪芹始终没补上，回目中“新词得佳谶”是什么意思？就是贾宝玉、贾兰、贾环都写了诗，他们的诗实际上是他三个人将来命运如何的谶语。小说写贾环专好奇诡仙鬼一格，贾环写的诗，贾政挖苦是曹唐再世，曹唐是晚唐诗人，作品多游仙诗，贾赦把贾环的诗要去瞧了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吩咐人取许多玩物来赏赐贾环，拍着贾环的头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看来贾赦欣赏贾环诗中的骄横之气，这种骄横之气，将来会给贾环这个最顽劣的家伙带来好的前途。因为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丢了，贾环后来到底有没有兑现“新词成佳谶”，我们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