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甄应嘉是真应假？——第一一四回（下）

第八十六讲  甄应嘉是真应假？——第114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114回的内容。第114回的回目是：“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甄应嘉蒙恩还玉阙”，我们已经讲过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续书在王熙凤的结局上写得太假，违背了曹雪芹原来的愿望。曹雪芹构思王熙凤被休，哭着回金陵然后死在金陵，续书写成王熙凤临终哭喊着要回金陵，还要进什么册子，这种写法相当幼稚。回目上的另一个内容是“甄应嘉蒙恩还玉阙”。甄应嘉是哪个人，是前八十回出现过的甄宝玉的爹，“玉阙”是朝廷的意思，“甄应嘉蒙恩还玉阙”就是说，被抄家的甄家得到皇帝的恩宠，重新回到朝廷效力，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已经罢官抄家的甄应嘉平反，甄家又要重兴。甄应嘉，谐音是“真的应该是假的”，这样命名是从前八十回甄士隐命名学来的，香菱他爹的名字甄士隐谐音真事隐去。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是贾家的世交、老亲，贾雨村曾经在甄家坐过馆，他的学生甄宝玉脾性酷似贾宝玉，五十六回写甄府的人进宫朝贺，派四个女人到贾府请安，见过贾母和贾宝玉，四个女人对贾母说起甄宝玉的个性，红学家分析贾宝玉时，往往拿来作为贾宝玉的个性用，比如挨打时喊姐姐妹妹就不疼。七十五回贾母等得知甄府被抄家，探春说到贾府在议论甄府抄家，盼着自己抄家。前八十回，没有出现甄府老爷的名字，后四十回通过贾母的嘴说，甄府被抄家时，还有些银子寄存在贾府，在王夫人手里，现在甄府老爷的名字出来了，叫甄应嘉，表字友忠，蒙恩起复进京。甄应嘉，谐音真的应该是假的，甄府的重新复兴，甄宝玉读书上进，是贾府重新复兴、贾宝玉科举成功的先声。

第114回写“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这十四个字，就把当年轰轰烈烈办理秦可卿丧事的王熙凤打发了。王熙凤办秦可卿的丧事，前八十回整整写了三回，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第十五回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那三回是写得何等繁富华丽、风生水起、摇曳多姿，现在轮到办王熙凤丧事，竟然只有这十四个字“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真是可怜亦复可叹。续书作者大概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写王熙凤的丧事了。于是在这一回里边，就出现了很多闲板，跟贾宝玉薛宝钗听到王熙凤病危还闲聊一样，写了大段贾政的清客和贾政对话。在我的印象当中，不管前八十回还是后四十回，《红楼梦》对清客的描写，都远没有《金瓶梅》写的成功，没有写成一个《金瓶梅》里边应伯爵那样灵动的人物。曹雪芹笔下没有，即使再伟大的天才在一些人物形象的掌握上也难免有短板。贾政的清客在前八十回已经出现好几个名字，单聘仁、卜固修，曹雪芹用他们名字谐音调侃贾政用的清客善于骗人和不顾羞耻，但是前八十回除了写这些清客擅长给贾政凑趣之外，似乎没有多少善于骗人和不顾羞耻的细节，他们倒是干了些正事，比如在贾宝玉大观园题额时，这些清客做贾宝玉的衬托。当贾政教训贾宝玉时，他们做好做死歹地劝说。后四十回贾政的清客里边出现一个嵇好古，专门出来帮助说琴，这已经改变了清客命名的寓意，带有正面意思。114回写贾政在外书房守着老太太的孝，清客相公渐渐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时常陪着说话儿。程日兴谐音是什么？是“趁人兴”。趁着人兴时说话，在人强盛时说些兴头上的话，可惜这位仍然没离开的清客已经不是趁贾政或贾府的兴旺来说话，恰好反着，是趁贾府倒霉。我看到续书作者用这个清客，直想笑，这是续书作者的幽默吗？程日兴趁着贾府倒霉给出来了。小说写：贾政对程日兴说“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贾政怎么能说“珍大爷”，他得说“珍儿”才对。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程日兴这番话，是对贾府现状比较准确的总结。他建议贾政安顿家事，派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撵了。程日兴无非又学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那一套，包产到户，负责到人，只不过贾政迂腐，他就是听听而已。贾政果然这样回答：“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程日兴的建议等于白说。程日兴又说：“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程日兴似乎还不是个专门吃干饭的，他注意到贾府的管家有借贾府来肥己的事实，而且他掌握着一些证据，他说“不敢言语”的意思是，等着贾政进一步向他讨教，他大展身手，拿出证据，拿出办法。结果贾政还是不接招,叹道：“我自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贾政贾政果然既是假正经，也是个窝囊废。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回：“江南甄老爷到来了。”贾政听说甄应嘉蒙圣恩起复，立即快请。小说写：甄老爷即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这是第二回冷子兴早就说过的话，只不过出现了甄应嘉的名字。续书作者接着写：甄应嘉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这样的写法把前八十回吞吞吐吐写甄府抄家给落实了罪名，原来不是曹雪芹隐隐约约写甄家是因为政治斗争或者因为皇帝昏庸而被抄家，而是因为甄应嘉任职时出错误，出现挂误，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呢，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下达圣旨，行文调取甄应嘉来京朝见皇帝了，真是皇恩浩荡啊。后四十回一直坚持宣传皇恩浩荡。后四十回这个皇帝，好像儿童过家家一样，经常抄功臣的家，又不断地再给甄别正反，这还真应了蒲松龄故乡的有句俗话“捣鼓着玩呢。”看甄应嘉跟贾政的对话，很容易联想到贾政在贾元春归省时那番台阁对话，而且察觉后四十回写这类话有什么不同。甄应嘉说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两人寒喧一番之后，甄应嘉说：“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看到这里，我还是想笑。以贾政的身份，皇帝前国丈啊，他怎么能说“什么好旨意”这样几乎可以杀头的话吗？如果御史大夫听见，给他挑刺的话，会说：你说皇帝什么好旨意，难道皇帝还有什么不好的旨意？你这不是犯上作乱？不过，甄应嘉回复的话，对后四十回小说家安排人事关系的调动，还是不错，甄应嘉说：“近来越寇猖獗（浙东地区的盗寇），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贾政即忙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这几句话说得很得体，遣词用句也很恰当。接着贾政说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希望您到那里时，对他青目相看。贾政向甄应嘉叙述了三年前如何在江西粮道任上把小女儿嫁给统制少爷，因海口案内未清，加上海寇聚奸，音信不通。希望甄应嘉在执行朝廷任务后，看望一下镇海统制，请甄应嘉带去给探春的家信。贾政拜托了甄应嘉，甄应嘉也拜托贾政：他被皇帝紧急调往京城，又派海疆执行任务，钦限迅速，昼夜先行，家眷随后才能到，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来他们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贾政一一答应。

前八十回写“假做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现在真的果然到假的这里来了，而且真的，还会作为假的家业复苏、儿子成材的先行者，这就是续书作者对真和假的安排了。前八十回贾宝玉梦中到过甄府，看到过甄宝玉，现在甄宝玉本人要来了，我们看后边就知道，甄宝玉已经成了前八十回贾宝玉一直讨厌的禄蠹。而甄应嘉见到贾宝玉时，续书作者又按照前八十回甄府女人惊叹以为我们的宝玉跟着来了。贾政跟甄应嘉约定：明天他起程时城外再见，送出书房，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甄应嘉一见贾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因问：“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这句话很得当，这是客气地想问两位少爷的名字，贾政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甄应嘉连连称“罕异！”拉了宝玉的手，极致殷勤。贾宝玉和贾琏一起往外送，甄应嘉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的话。这个时候的贾宝玉，已经是完全正常的国公府贵族公子，不再是内闱厮混、登不得台面的，不成器的家伙，而是礼貌周全、见得了大场面的贾府少爷，他跟贾琏一起担负起贾政的客人送往迎来的任务，还是那句话，贾宝玉一点儿也不疯，一点儿也不傻。贾宝玉丢玉后疯傻，只是让他完成气死林黛玉、娶回薛宝钗的任务。这个任务完成，有没有通灵宝玉对他已经无关紧要。贾宝玉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宝钗袭人讲到见到甄老爷的事，他刚刚兴致勃勃说了句“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老爷呢。又人人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贾宝玉刚刚兴致勃勃说了一套，马上给薛宝钗正言厉色教训：“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

按续书作者永远皇恩浩荡的构思，早就被抄家的甄家被赐还世职，甄应嘉进京与贾政见面，甄夫人与王夫人见面，甄宝玉与贾宝玉见面。既然曹雪芹构思甄家先于贾家抄家，且可能将钱财藏到贾府很可能连累之，甄府老爷怎么会蒙恩回朝？这些描写实在是空穴来风。

第114回把《红楼梦》两个核心人物放到一回描写，实在写得太差。其实，根据脂砚斋提供的评语，曹雪芹写完的后三十回里边，还真有王熙凤和贾宝玉在同一回里边的情节，而且曹雪芹那个回目、也是后三十回唯一传下来的回目，通过脂砚斋评语传下。这个评语是回事？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庚辰本回前有条重要评语：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回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一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这段脂砚斋评语对后三十回的内容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般解释为凤姐被贾琏休弃强打精神做英雄，有的红学家认为是写王熙凤被休回金陵的情节，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大部分红学家认为是薛宝钗劝贾宝玉求取功名引起贾宝玉反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张之的《红楼梦新补》直接用过这个题目，我当时就觉得并没写出曹雪芹那种意境，现在，这本书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