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贾惜春为什么出家——第一一五回（上）

第八十九讲  惜春为什么出家——第115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115回的内容。第115回的回目是：“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证同类宝玉失相知”。回目的意思是贾惜春确定了出家的念头，贾宝玉跟甄宝玉因为对人生看法不同分道扬镳。我们先看看第115回如何描写惜春坚持要出家，看看后四十回写惜春出家和曹雪芹构思的惜春出家是不是符合。

第115回接续第114回，114回结尾贾宝玉对薛宝钗说到甄宝玉快要来了，你们看看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被薛宝钗抢白了几句，正非常尴尬，想要掩饰，秋纹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好像得了救星，巴不得有这一声，去到贾政那里，贾政又是对贾宝玉进行读书做官、光宗耀祖的训话：“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在家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隔两三日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不能不答应着。贾政又说：他已经命贾环贾兰都去温习《四书五经》，学八股文，对贾宝玉说：“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个“是”，贾政叫他“去罢。”宝玉退出来，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这个“一溜烟”的词已经成了后四十回贾宝玉离开贾政时的常规用词。正如后四十回贾政凡见到宝玉，只要贾宝玉还不太傻甚至还没昏迷，贾政就一定督促贾宝玉追求读书做官、研究八股文。宝钗知道贾政叫贾宝玉做文章，倒也喜欢，宝玉不愿意，但他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好好读书，地藏庵两个姑子进来和宝钗说：“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地说：“你们好？”叫人：“倒茶给师父们喝。”薛宝钗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写得挺好玩，这是贾府三代当家女性对姑子的不同态度。贾母一说话就离不开“阿弥托佛”，王夫人每天烧香拜佛、专门跟姑子亲近而且贾母王夫人经常上当，王熙凤本来不相信什么神佛报应，最后也不得不信，薛宝钗却对这些所谓佛门弟子高傲漠视。而更有趣的是，恰好是薛宝钗的夫君将来要做和尚。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我看到这里觉得很好玩。看来，贾宝玉倒比二十世纪的一些中国男人还超前，是个妻管炎,他现在干什么事，都得看薛宝钗的脸色。在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的回目中曾经写到地藏庵的姑子叫圆信，把小戏子蕊官和藕官拐了去做徒弟，后四十回的贾宝玉是不是还想着这两个可怜的女孩，想对圆信问问她们的情况？好像也未必，因为后四十回作者连圆信的名字都不写，只是写“那姑子”，而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看四姑娘。宝钗点头，由他去了。后四十回喜欢在没名没姓的人物前边加个“那“，那人，那姑子，把妙玉抢走的强盗叫个“那人”，来诱惑惜春的尼姑，本来有名字叫圆信，现在也叫个“那姑子”。那姑子到惜春那里，见了彩屏，说：“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便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地来瞧姑娘来的。”当然也是一番鬼话，她刚才去见薛宝钗，薛宝钗不搭理她。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惜春和水月庵的联系得追索到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惜春第一次在《红楼梦》出场，曹雪芹就特意叫她和尼姑庵发生联系，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贾府的姑娘送宫花，“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笑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回忆到这个情节非常感慨，当时的惜春是多么快乐的小姑娘，她的丫鬟跟她多么合拍，后来一切都变了。惜春当然不可能再问智能，因为智能早在秦钟的艳事后就失踪了，惜春问的应该是其他尼姑。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这是说贾芹的风流事。那姑子问惜春：“前儿听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大家听听，这不就是所谓众口铄金？贾宝玉认妙玉是槛内人，我们这些读者认为妙玉是收藏苏东坡文物的雅人，惜春认妙玉是自己唯一的知己，在那姑子，妙玉就是动了凡心跟了人去，而且是跟了强盗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然后那姑子就对妙玉来了番大批判，我想如果叫曹雪芹看到后四十回怎么写妙玉动凡心，坐蒲团不稳，包勇怎么说妙玉，那姑子对妙玉的污秽不堪词语，鼻子还不得气歪了。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妙玉高雅，妙玉读书，妙玉写诗，妙玉养花，妙玉喝梅花雪上的茶，在那姑子看来，都是假惺惺，只有她们像马道婆那样从贾府的老太太手里尽可能骗几个钱，再拐回几个小姑娘去做活，才不是假惺惺，才能修成善果。而惜春居然对这番胡说八道照单全收还傻呼呼地问：“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就给惜春讲了一番修行大道理，一言以蔽之，这辈子修行，是为了下辈子当个男人，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那姑子说：“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得“合在机上”。大家听听，这不又诌掉下巴了？惜春本来把妙玉当成自己唯一的知己，妙玉在惜春万般寂寞时来看她，陪她下棋，教她下棋，现在这么一个毫无知识、毫无文化、毫无品位的那姑子，用如此俗滥的语言毁损惜春唯一的知己，惜春竟然还“合在机上”？她合在什么机上？难道惜春也承认不能像妙玉那样有心灵的追求，不能像妙玉那样有知识有文化，难道惜春也承认妙玉不是非常不幸的被强盗劫走，而是自己思凡跟着强盗走了？妙玉被那姑子诬蔑一番而惜春竟然跟那姑子投了机，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自己剪下的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量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惜春表示自己想出家，只是想不出道来，找不到一个尼姑庵去。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是种什么话？欲擒故纵的话。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好。”惜春道：“这也瞧罢咧。”地藏庵的那姑子，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地藏庵是贾府的香火，那姑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诱惑贾府的公侯小姐到她们庵里当尼姑？她就不怕王夫人连老姑子圆信也给撵出去？小说写：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出去。那姑子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恐担不是，悄悄地去告诉了尤氏。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惜春。岂知惜春越劝越是一天一天地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劝了好几次，这都没有具体描写，怎奈惜春执迷不悟。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若不依她，她要自杀，王夫人不得不告诉贾政。贾政叹气跺脚，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贾政这回倒说了句和柳湘莲相似的话，有哲理的话。贾政只能叫贾蓉来说了一顿，贾蓉是惜春的侄儿，侄能管姑姑？岂不是笑话，结果尤氏去劝，惜春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若不依我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惜春很懂辩论章法，对尤氏来了一番威胁，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惜春出家，虽然还没所谓正式办手续，当时要做出家人，那可不是你出家就出家，那可是要办手续的。武松不是拿了头陀的手续才过关？惜春是必须办手续的，而后四十回却不这样写，惜春出家没有办什么手续。惜春出家已经定盘子：她要在贾府的栊翠庵修行。

那么，曹雪芹原来构思惜春结局是什么样？我们简单回顾一下：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这是惜春的命运图册。她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判词很明确，惜春看透三个姐姐的不幸，觉得人生没指望了，出家为尼。她修行的地方是个荒凉的古庙。

关于惜春的《红楼梦曲·虚花悟》是：“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红楼梦曲·虚花悟》仍然写惜春因感叹三个姐姐不幸的遭遇及贾家从盛到衰的命运，看透人生出家，追求“清淡天和”，认为淡泊清净可保持元气。“天上夭桃、云中杏蕊”，比喻繁华富贵、青春风流。白杨、青枫暗喻坟地。“生关死劫”，佛教将人的生死说成是关头和劫数。最后两句“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惜春被虚幻的宗教迷惑，最终她并没有吃上什么长生果，却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

关于惜春的命运第二十二回还有一次预示，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惜春的谜语也说明她将来要出家：“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贾政解谜说“这是佛前海灯”，惜春的灯谜仍然暗示她要做尼姑。她因三位姐姐不幸遭遇看破红尘，不听唱爱情的菱歌去听佛经。

而115回的关于惜春的描写，是完全不符合曹雪芹原本构思，也不符合人之常情。115回写惜春为什么要出家，一个原因是因为看家看出了盗贼，觉得没脸，另一个原因是跟尤氏有矛盾，说嫂子嫌我。第112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还特地给前八十回温柔敦厚的尤氏增加了点锋芒，尤氏这个人物在前八十回是在惜春发脾气要千方百计低声下气劝惜春的一个和蔼长嫂，到112回，这个尤氏竟然主动向惜春挑衅。贾府人员给贾母送殡，留凤姐和惜春看家，贾府被盗后，邢夫人、王夫人从铁槛寺回来，凤姐病得厉害不能出接，惜春出来迎接，自己是满面惭愧。邢夫人不理他，王夫人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几句话。独有尤氏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这不是讽刺挖苦吗？惜春一言不答，紫涨了脸。宝钗将尤氏的衣襟一拉，使个眼色。尤氏还是前八十回那个尽量躲事、千方百计安慰小姑子的尤氏吗？她倒成惜春出家的重要推手了。真不可思议。而且惜春跟妙玉是好友，听地藏庵姑子毁损妙玉，惜春居然给“说得合在机上”，还把剪一半的头发给姑子看，从此坚定绞头发决心。一个地藏庵姑子怎会影响惜春人生？纯粹驴唇不对马嘴。惜春出家是因“勘破三春梦不长”，看到三个姐姐不幸命运，看到家庭败落，自己更无繁华梦可做。再加上本就冷面冷心，前八十回查抄大观园，惜春就只知保住自己孤介，不顾丫鬟包括从小服侍自己的入画的死活。她甚至对尤氏说：你马上把她带出去，要打要杀，你自己决定。现在，惜春仍然是只求保住自己的安全。惜春出家是贾府败落的具体表现之一。按曹雪芹构思，惜春出家那是成了穿旧衣沿街乞食的贫苦尼姑。第二十二回脂砚斋评语：“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续书写惜春出家，先是在贾府惜春原住处带发修行，有丫鬟伺候，仍然吃四小姐份饭，只不过变成素的，后接管妙玉花木繁茂、环境优雅的栊翠庵，这样的“出家”与不出家有何区别！曹雪芹对贾府四姐妹原来构思是元春不得善终，迎春结婚一年被折磨死，探春远嫁不回，惜春独卧青灯古佛旁。续书写元春因圣恩隆重而逝，探春远嫁快要回来，惜春仍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只有迎春被折磨致死。极大扭曲了金陵十二钗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