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因为一首诗，杜秋娘从掖庭宫奴升为皇帝宠妃

金缕衣【佚名】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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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杜秋娘：云雀在窗外叫个不止，春光惨淡。我被囚禁在掖庭已经不短的时间。这天来了个宫女，说要带我去见天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天子会怎样处置我。但我还是央求宫女给我一支眉笔，好歹让我上一点颜色稍稍修饰容貌。宫女嘲笑我，说我年华已过，却还痴心妄想，淡扫蛾眉朝至尊。

这是发生在公元808年唐朝宫廷里一个不起眼的插曲。

此时距离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半个世纪，湟湟大唐像一驾笨拙的马车，跌跌撞撞，几次到悬崖边，又几次以毫厘之差避免了车毁人亡。但是无论驾车的马还是车上的人，都在一轮一轮歧路中眼睁睁看着国势下行。

所有人都知道回不去了，回不去贞观清政，回不去天宝风流，似乎所有传奇都终止于半个世纪前那场惊世骇俗的盛宠，之后四分五裂，烽火连年，之后年年月月都有人唱“忆昔开元盛世”。

而后来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那个富足美好的时代并不是真的存在过。

比如杜秋娘。

杜秋娘是金陵城的歌女。

晚唐诗人杜牧在诗里写：“京江水流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脂粉施。”说的就是杜秋娘。

美貌歌女在烟花之地蹉跎岁月，在年老色衰之前找个男人嫁了，像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虽然“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在当时人看来，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杜秋娘就没有这样的幸运。

杜秋娘15岁那年被年过半百的浙江节度使李锜看中，收为侍妾。15岁。现代15岁的女孩子在做什么？担心中考？盼望暑假？在阳光充沛的校园里憧憬明天？有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梦想，但绝对没有一种，是去服侍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哪怕他权势熏天。

但在那个年代，杜秋娘没有选择。我们也无从揣测那个15岁的女孩儿在节度使的后宅里过的什么日子。多少年后，《红楼梦》里提到平儿，可怜她红颜薄命，活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的夹缝里。

那时候女子的命运大抵如此。

而这样的日子，杜秋娘过了十几年。

任何一种生活过上十几年，生活的栅栏都会深深嵌进肌肤里，成为生活本身，无法挣脱。大多数人都会认命。也许杜秋娘也已经认命了，但是命运偏偏在这时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不容她认命。

因为，认命就是死路一条。

李锜是个节度使，但他不仅是个节度使，还是宗室。李锜是唐高祖李渊祖父李虎的八世孙，是唐宪宗的曾祖辈。他一度很得唐德宗的宠信，先后担任润州刺史，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垄断天下漕运。

野心是一步一步膨胀的，到终于再抑制不住，就开始招兵买马，企图造反。

年轻的皇帝唐宪宗及时发觉了李锜的造反动向，于公元806年挫败了他的阴谋。次年，李锜父子被送入京师，腰斩。

李锜死了，杜秋娘还活着，杜秋娘和李锜的其他侍妾一起，被关押在掖庭等候发落。没有人知道发落是什么，是死亡，囚禁，还是为人婢仆。种种可怕的猜想，伴随着粗糙的饮食，一天一天过去。

没有什么比等候更难熬。

杜秋娘在终日忐忑中，在认命与不认命的纠结和徘徊中，终于等到了皇帝的召见。

但也许没有什么比尘埃落定的前一刻更可怕。

杜秋娘觉得自己像龙门前的一尾鱼，奋力一跃，她无法预知结果是搁浅死亡还是化身为龙，但是她确实尽力了。

（独白）杜秋娘：我不敢抬头。目之所及，是金丝线绣的衣袍下摆。我听见年轻男子的声音，他问我会不会唱歌。他让我给他唱一曲。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虽然年过三十，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已经老了。我就该服输，就该认命，我之后的命运就像百孔千疮的大唐，在往下走。这条路就像是竹子，一节一节，它的根深扎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下。

但是我不甘心。我还没有爱过，我怎么甘心就此老去？

我抬起头，我看见年轻的天子英姿勃发，我看到他衣上的金丝绣，像最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想我应该唱《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首七言乐府只有短短二十八个字，它反反复复地吟唱，不要珍惜华贵的金缕衣，要爱惜眼下的青春年少，就好像花开的时候，要及时将它折下来，不要等花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

这是唐宪宗李纯登基的第三年。

藩镇割据、党派林立的大唐占去了李纯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他野心勃勃，励精图治，他想像他的先祖唐太宗一样，再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他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虽然所有人都和他说很难。

他听出了这个女子歌声里的挑逗。

这对于年轻的君王，既新鲜又有趣。这个女子已经不年轻了，早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没有老。女子在命运面前的不甘心，不认输，不服气，年轻得就像春日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

过往不公平的命运没有打败杜秋娘，她站在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面前放声歌唱，她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陛下你一定要珍惜啊，趁着花还在枝头，尽情欣赏，不要等时间过去，空留遗憾。她说虽然你穿着昂贵的金缕衣，但是我比金缕衣更美，我的青春年华比金缕衣更有价值。

在这个暮色深重的时代，李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样大胆热烈的告白，就好像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生机了，他留意到杜秋娘甚至画了眉，在被囚禁大半年之后。

这样的生机，像旭日初升，春草才绿；像李纯自父亲、祖父口中听过无数次的盛唐。他们说盛唐年间，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衰老；李纯甚至想起了开元天子写过的词，那词里说：“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光。

还握在手里的这一分这一秒，就是最好的时光。

唐宪宗李纯被杜秋娘的歌声打动，他将杜秋娘留在身边，荣宠有加。

唐宪宗死在公元820年的早春，春草离离，尚未来得及绿遍大江两岸。唐宪宗在这12年里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削平藩镇，史称“元和中兴”，在他的努力下，伤痕累累的大唐依稀可见旧日荣光。

杜秋娘没有孩子。唐宪宗死前，安排杜秋娘做皇孙的傅母，也就是乳母。在唐朝，傅母拥有很高的地位，对于她抚育的孩子来说，是个等同于生母的存在。也许唐宪宗是希望杜秋娘的后半生能够富贵无忧。

但是唐宪宗之后，短短十年不到，唐朝换了三任君主。

唐宪宗的继任者们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将他的治国成果发扬光大，曾经雄姿英发的帝国重新又走回到了步履艰难的老路上。杜秋娘也在这一轮一轮的政治变动中经历着之后的命运。

她曾经得宠，但是她的君王死去；她曾经抚育皇子，但是皇子遭遇变故，杜秋娘最终离开宫廷，隐居润州。

又过了很多年，诗人杜牧经过润州，拜访了这位荣宠一时的昔日歌女。杜牧再无法从这个苍老的女人身上看到她曾经有过的青春貌美，她已经老了，所有人都知道她老了，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大唐帝国的日落西山，曾经的中兴就如回光返照，之后又是漫漫长夜，他们梦想中的大唐，盛唐诗歌里的大唐，就像这位歌女的生命一样，会慢慢沉到地平线以下。

从此之后，只存在于记忆里，传说里，诗歌里。

诗人杜牧撰写了长诗《杜秋娘》，在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人们仍然传唱它，就好像传唱盛唐时光里那许多传奇佳人，而杜秋娘当时只问这个年轻的后生：“你要不要听我再唱一曲《金缕衣》？”

（独白）杜秋娘：我没有在我青春正好的时候遇见我的如意郎君，但是我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是花在枝头，年少风流。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遇见盛唐，但是只要我的声音不老，我的眼睛仍然年轻，我就还有勇气再唱一曲《金缕歌》，在那首歌里，我永远年少，我的青春与爱情，比君王的金缕衣更为珍贵。

斗转星移，一切过往，皆为序章。

对于现代女性来说，三十岁风华正茂，四十岁风华正茂，五十岁风华正茂……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风华正茂。

爱情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降临。爱情在任何一个时刻降临，都是最美好的样子，花在枝头，人在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