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最淳朴的爱，在某个黄昏绝望地等你回来

君子于役【佚名】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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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农妇：“嗨！你这头老母牛，走得这样不紧不慢的！快点走吧！一会儿我就把这个院门关上了，你就在外头睡觉吧！天都快黑了，别看现在还有点亮光儿，不一会儿啊，这天儿，就把这点亮儿收回去了。进院儿吧，进院儿吧！别东张西望了！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又一个，对，一个也不错，真听话啊，咱们家的十一只羊全都回来了！”

这是一个跟往常一样忙碌的黄昏。村庄跟往常一样宁静，牲畜们排着队，从山上走回它们的家里。牛和羊是一些沉静而优美的动物，它们的行动总是这样和缓，就像传说中的大人君子。当羊群在山上走下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条白色的绳子，在青山上缓缓下移，其中点缀着黄色的牛，就像绳子上打的草结。

在这个乡村的家庭中，一切井然有序。女主人呼喊牲畜的声音切割了黄昏，从她的声音中，我们听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忧伤”的情绪。可这个黄昏又分明是忧伤的。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这首《君子于役》是《诗经•王风》中的情诗，是对此情此景的书写。就是这首诗，把我们带到了三千多年前的这个院落中。诗中说，我的男人出门服役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在三千多年前，这位农妇是最普通的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普通的一个征人，那是春秋初年，是周平王统治的年代，东周王朝给人民加上了沉重的兵役、徭役，大量的男人都出去干活儿或者是打仗了，在乡村的留守妇女，不得不独自一人挑起家庭的全部负担。史学家说，这时的民间啊，可真是“男旷女怨”。

没有女人的男人，被称为“旷男”，没有男人的女人，便是“怨女”。这两个人，原本是丈夫有一个妻子，妻子也有一个丈夫的，他们本来是亲亲热热，过得和和顺顺的，他们作着伴，就像一只小羊依偎着另一只小羊。可现在他们都是单独一个人了。一个在故乡的村庄里思念，另一个，在远方的军营里相思。

（独白）农妇：“噢使！噢使！（唤鸡的声音）你这只小芦花，别看你小，你也知道天要黑了，就该困觉了！睡吧，明天早上，还会有一把好小米给你吃呢！到墙上去睡着吧！墙上那个最小的鸡窝，是你的！那个大的窝是你娘的，你不要去……你看多乖！”

她的丈夫，不在家里。院子里没有他，屋子里也没有他。她醒着的时候没有他，睡着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他。他们原本应该在一起过贴心的日子，早上起来说说笑笑，到田里干活去，晚上拉着手回来，到小房子里生火，煮熟了晚餐，有滋有味地吃完。这样美好的岁月本来应当是属于他们的。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所以这首诗中写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鸡，都到墙上抠出来的鸡窝里睡觉去了，天色也已经黄昏了，羊和牛都从山上回来了。在这个时候，让我怎么能不想在外头行役的你呢？

（独白）农妇：“鸡到窝里去了，牛羊都躺下了，我的那个哥哥啊！你怎么还不来！我抱着一把柴火，就上了灶房，添一把柴，就烧一把火，风吹着烟啊，一直向着西去了，我的那个哥哥，你怎么还不来！过了这个光景，就到了夜里，一个人凄惶惶的，成晚上的想你！我的那个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黄昏之所以这样让人恓惶，是因为它紧贴着黑夜。由于黄昏而起的忧愁，往往是因为黑夜漫长难捱。村里的这位年轻的农妇，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认识她自己的每一只羊、每一只鸡；她也认识邻居家的牛、羊和鸡，能把它们分辨得清清楚楚。她还了解每一只牲畜家禽的性格，知道羊群中的哪一只，由于那种突如其来的青灰色的忧伤，而只顾咩咩地叫着，对眼前的一片青草视而不见。可是她无法抵御即将到来的黑夜，思念铺天盖地，快要把她吞噬了。

如果我们把目光再放得远一点，长一点，伴随着西去的炊烟，伴随着天上的大雁，一直走到那个男人所在的地方。如果我们跟随着他的脚步，跟他一样磨破了上路时所穿的鞋子，跟他一样睡在看得见星星的野地里，跟他一样疲惫和饥渴，我们就能听到他的呼喊了。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

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诗《小明》，诗中的主人公，便是那位农妇所惦记的人：告别家乡的征人。有人说，《诗经》当中的大部分作品，书写的都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也就是说，无论是《君子于役》中的女人，还是《小明》中的男人，他们并不会什么婉转美妙的言辞，也没有千回百转的闲愁，他们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罢了。可是这直接说出来的一切，来源于他们生命中真实的疼痛。在《小明》中，这男人说了：在茫茫的荒野中走着，他每一天都在想着回家，都在想着自己的爱人，他在外面受够了风霜之苦，恨不得立即就走回去，可如果是做了逃兵，就会被当做罪犯抓回去的……

（独白）农妇：“我的那个哥哥哎！你走到哪里去了？鞋子磨破了，你的脚疼不疼啊？夜里露水冷，你的身上凉不凉啊？你有没有吃的，能不能喝上一口热的？我的哥哥，你在家里哪受过这种罪，吃过这样的苦啊！我的哥哥，我今天晚上吃饭，刚吃下去一口，就想着你没吃的，我就吃不下去了。”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君子于役》这首诗，所写都是乡村风物，最末一句“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把思念落实得格外具体：这个女人啊，她只关心丈夫在外面有没有吃饱穿暖。这是平凡人生中真的爱情，而这种浓烈而真挚的感情，后来的诗人们并不太懂，当他们去想象独自留守家中的女人是如何的思念她的丈夫，他们写下了这样的诗：

——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在李白的想象中，这女人整夜都在叹息。可是夜是那么深那么黑，经历了一整天的劳动，她早就沉沉地睡了。

——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

而初唐的诗人王勃，幻想出了思妇劳动的场景。她不再是整夜没事，只顾着叹息了，她的手是不停地劳动的，她要为自己的丈夫准备一件寒衣。而且，“君在天一方，寒衣独自香”，我虽然把衣服准备好了，可是却无法寄给你。这是极美的辞藻，可是，为什么她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画着这么精致的妆容，仿佛她并非真实的思妇。

我们越是读遍了有名的诗人所写的思妇诗，越是感叹《诗经》是这样的朴素简净、感人至深。哪怕是到了今天，也还曾经有一位农民诗人写下这样的诗：这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也就不穷了。有些人的爱情，是用来对抗贫困、痛苦和死亡的武器。他们的爱，跟那些无事可做、闲愁万种，在长夜里起坐兴叹的人不同，你想象过那种劳瘁饥寒、独行万里的艰苦岁月吗？你想象过若干年音讯杳然、不知死生的分离滋味吗？当此之时，爱情不是人生的调剂，而是全心全意的企盼，是满怀期待的一线光明，是活下去、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去、一直走到终点的理由。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乡村的院落，孤单的农妇，缥缈惆怅的思绪，让这一个黄昏被凝固成了诗，从此千百年地被人记住。我们无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们不知道她所思念的人，究竟回家了没有。但中国从此有了一个这样的黄昏，一个永恒的黄昏，在这个黄昏里，人间的牲畜都带着一丝倦怠，这份倦怠驱使它们回家，家，是一个可以憩息的地方。羊，牛，和鸡，都心满意足，满怀甜美和安全，这份甜美却无法抵达劳人思妇的心中，爱而不见，生死暌离，让这个女人在黄昏心碎，让每一个夜晚的来临都这样重大，含着无声无息的绝望。

（独白）农妇：“羊和牛，都能找到自己的家。鸡飞出了这个门儿，也还能找回来。我的哥哥，你走得太远了，谁来告诉你回家的路啊？我的哥哥啊，你要是回来，一路上要勤打听着，千万不要走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