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离思【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完整文稿

（独白）韦丛：我听过那些流言。流言说，我丈夫年轻时，与他的表妹一见钟情，他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然后，我丈夫就进京赶考了，再也没有回去。不是长安的名花令他流连忘返，而是长安的高门大户唤醒了他的野心，他放弃了爱情，换来了一个名门望族的妻子。那个妻子，就是我。

唐代诗人元稹，在历史上一向有两副面貌：一副是负心薄义的情郎，另一副，则是深情不渝的丈夫。

他写过《会真诗》，纪念他和表妹的相遇，那更像是一场艳遇，很快就春梦无痕了。他来到长安之后，两人便断绝了关系，元稹另娶他人。像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的那样，元稹抛弃表妹，娶韦丛为妻，看上的不过是京兆韦氏的高门第。

在人们看来，这是一场立足于现实的婚姻，用婚姻换取门第，是那时贫寒士人常用的伎俩。他们不相信元稹会爱韦丛，这位小姐没有表妹的七窍玲珑心，写封信都很勉强。除了门第之外，非要说优点，也不过是传统女人最常见的勤俭持家，安贫乐道而已。

果真如此的话，唐诗的风景便要发生改变了。

韦丛去世后两三年间，元稹写下了三十余篇悼亡之作，放眼有唐一代，再没有诗人把如此多的篇幅付给自己的亡妻。就算是前代的潘岳，他的《悼亡诗》一出，令读者无不掩面而泣，立即改变了“悼亡”这个词的含义，使之从追悼一切亡人，变成追悼亡妻，可他其实也不过写过三首《悼亡诗》而已。这个在传言中见惯风月，笔下颇多艳诗的才子，在悼亡诗中，一改他华美的笔触，放弃了那些流光溢彩的、美人图一样的描写。只用一个最平白、最简单的“君”字代指韦丛。

元稹笔下的“君”，从此只有一人，那就是亡妻韦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说，曾经见过沧海，别处的水就不能称之为水了。同样，除了巫山，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云呢？你去世之后，我也并不是没有遇见如花美眷，但我和她们擦肩而过，甚至懒得回头看一眼。这其中的缘故，一半是为着修行，另一半全是为你。你就像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一样，是无可替代的。

这并不是元稹刚刚丧妻，被巨大的悲痛所驱使，一时冲动写下的夸张的誓言。事实上，《离思》写成之时，韦丛已去世一年，若她像人们所传闻的那样寻常，怎么会在死别一年之后，仍然拥有着不褪色的眷恋呢？翻检元稹的悼亡诗，我们慢慢发现了真实的韦丛。二十岁到二十七岁，在那些穷困潦倒的婚后岁月里，这个小女子织起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本该一地鸡毛的生活，就这样被她给兜住了。

（独白）韦丛：我嫁了一位进士，一位年轻的校书郎，这听起来前途无量。然而，踏进新家的大门，我才发现，我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是：怎么用紧巴巴的俸禄维持全家的一日三餐。不过我觉得总有办法，要么，把一天的饭分到两天去吃，要么，摘点野菜回来，烧烧好也是一顿。至于来了客人没钱买酒……算了，这根金钗我戴不着，拿去当掉吧。

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儿，从未吃过生活的苦，而现在，她必须习惯摘野菜做饭、收拢槐树的落叶做柴烧，甚至典当了金钗换酒，如果换一个人，换一对夫妻，这样的生活可能鸡飞狗跳。而韦丛却抵挡住了贫穷的磨砺，做女儿时，她学装饰、学针线、学琴瑟，学习如何做优雅的贵族少女，现在，她用同样的诚恳，来学习如何做一对贫贱夫妻。她的温和里蕴含着一种韧劲儿，足以把满地尘埃的现实生活擦擦亮，再放放好，让家里那些寻常器物，也散发出高雅的光彩。《离思》当中，元稹写到，她是如何评价家里粗糙的纱帘的。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市面上的红罗，总是追逐着时兴的款式。而家里只能用得起纱帘，颜色自然没有红罗那么鲜亮，是一种嫩嫩的酒曲红，上面绣着几个秦吉了，也就是八哥。韦丛说，你不要嫌它的材质弱，它稀稀疏疏的，用起来舒服，那才是家常的雅致。你看，她明明被生活逼的捉襟见肘，却还有雅兴邀请夫君，共同欣赏一番那“些些纰缦最宜人”。

韦丛和大多数的“才子之妇”都不一样。

人们总觉得，嫁了才子的女人，就算不能像李清照那样赌书泼茶，至少也要像苏轼的王朝云，说得出几句聪明的体己话，如同一朵解语花。但韦丛正好相反。如果说，元稹“取次花丛”时看到的那些花，她们的美，在于惊艳人心的风情，在于不同寻常。那韦丛的美，恰恰在于她安于寻常，更能从寻常中拆出诗意来，那日常的一粥一饭，春衫上的一路针脚，就是她的诗句。

但是，这还不够称得上“曾经沧海”，沧海多么深沉，一粥一饭的温存顶多算是海面上的波澜。相爱的人之间，另有一种最深刻的情意，那就是相知心。

元稹恰恰是一个不易知心的男人。

人们皆知道他与表妹之间的那场恋情。那就像一场仙境的游历一样，他们互赠合欢结，来表示同心结发，永不分离。然而，年少的狂热却如同昙花一现，他再也不去踏表妹的门，只是把这段艳史津津乐道地讲给长安的人听。讲了还不算，他还写下来，在士人当中传看。他为解释三十首《会真诗》，而写了传奇《莺莺传》，在这篇小说中，他给表妹拟名“崔莺莺”，他自己化名“张生”。对于自己始乱终弃的行为，他也如实写了下来。

他说，由于张生再不去看崔莺莺了，莺莺不知他为什么不去，出于对他的思念，对他们爱情的担心，托人给他带来了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这些礼物，还有一封缠绵的长信。这封信中所蕴含的哀怨和深情的确打动了他，他没有去跟莺莺复合，而是欣喜若狂，把信拿给别人看，以示他有一个多么富于才情的情人，而这情人有多么爱他。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会真诗》中所描绘的一段情，是这样的香艳、这样的令人称羡。

为什么要分手？

元稹是这样解释的：莺莺太美，所以是尤物。莺莺太有才华，所以是妖。让商纣王灭亡的，是妖，让周幽王上演烽火戏诸侯的可笑戏码的，也是妖。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所以我要控制我自己，不去跟她见面。

痴情与滥情、孤介与圆滑、锋芒与委婉，像一张张面具，走马灯一样从他面前闪过。以至于他终生与争议相伴，直到今日也未休止。

元和元年，人们分不清这个刚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是世故还是耿直，他看起来野心勃勃、知情识趣，凭着一枝春风妙笔到处结识贵人，甚至攀上了京兆韦氏的高门。这样的年轻人，往往会赔着小心度过政治生涯的前几年，然后逐渐获得权力和地位，彻底洗雪他贫贱的前半生。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元稹刚做上左拾遗这么一个小官，就屡屡上书，直言抨击不公正的时事，以至于激怒了朝中权贵，一道诏命，他就被拘禁下狱。他的老友白居易，不无怜悯地把他比作秋天的竹子，“昔公怜我直，比作秋竹竿”，即便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冬天，他仍然要以这一身骨鲠，在寒风中挺立。而面对这样的丈夫，韦丛曾竭力规劝，出身于仕宦之家的她，天生就比别人更懂政治。

公无渡河音响绝，已隔前春复去秋

今日闲窗拂尘土，残弦犹迸钿箜篌。

韦丛对元稹的谆谆劝告的内容，是“公无渡河”。“公无渡河”来自于古乐府诗《箜篌引》，那位妻子紧紧追在丈夫身后，大声喊：不要渡河！不要渡河！然而，她的丈夫疯癫了，仍然朝着黄河的滚滚波涛冲去，一去不回。

（独白）韦丛：郎君啊，你面前波诡云谲的朝堂，正像那黄河一般。仗义执言，何尝不是以身犯险呢？我不劝你明哲保身，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不会，但是，当那种嫉恶如仇的天性涌上来的时候。所有的明哲保身统统被抛开。你还是只能冲向惊涛骇浪里，不惜撞得粉碎。这何尝不是你的疯癫呢？我无计可施，我只能做最徒劳的事，在你背后呼喊着：公无渡河！

而现在，没有人对他呼喊“公无渡河”了，一春过去，又是一秋，元稹只能独自擦拭着韦丛留下来的箜篌，箜篌上厚厚的尘土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元稹这一生，万花丛中过，从不缺红颜知己、诗朋酒侣，唯独缺的是知心人。韦丛说的对，元稹的锋芒出自天性，何尝不是一种癫狂。它像一把出鞘的剑，无论是困顿、贬谪还是牢狱之灾都无法磨灭它的光华，它伤人，也自伤，却无法停止。正如同元稹自己说的那样：

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我可俘为囚，我可刃为兵。我心终不死，金石贯以诚。

这样的一个男人，敏感的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改，不仅将贫贱以终，甚至会折戟而死。韦丛对他的规劝起了作用。只不过她寿命不永，在二十七岁的芳龄，溘然长逝，留下无尽的遗憾。

所以多年后元稹感慨：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站在时间的洪流里发问，如果我们夫妇同葬，是否便意味着再次相见呢？如果将希望寄托在来生，来生是否能再续前缘呢？他想了又想，最终不得不承认：黄泉碧落，缥缈难期。

当死亡冰冷地把我们分开，当我终于意识到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是决心用一夜一夜醒着的思念，来铭记你，来报答你平生未展的眉头。即便你将不会知晓，即便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这和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一样徒劳，沧海之水，巫山之云都已回归了造化，无知无觉，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坚守又是为了谁呢？

当我们对比元稹的艳诗和悼亡之作，才终于发现：那些流连过的、缠绵过的，都不重要，都可以随春梦而逝。

而真正的爱情，便是即使你已经与草木同毁，无知无识，你已归入天地，万唤不回，就算是这样，就算我再念着你也是没有用了，我却依然要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