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纳兰的少年情事

画堂春【纳兰性德】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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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人中，纳兰容若可能是最被今天的读者熟悉的一位。他本名成德，后来，为了避皇子的讳，改名为性德。容若是他的字。这位只在世上度过三十载光阴的词人，却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句子。比如“人生若只如初见”，比如今天这首《画堂春》里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纳兰问：一生一世，我们只有彼此，但为何却被拆散两处，黯然销魂呢？

（独白）女子：我撑着一口气，不到最后一刻，我舍不得烧掉你的信。它们藏在枕头底下，像藏着一颗心，深宫中多少长夜，我数着它沉甸甸的心跳熬到天明？一页页，一声声，全是热忱的约定，全是不可告人的欺君之罪。意识渐渐模糊，枕下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它冷下去，整个世界都冷下去。我撑起身，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书信向火盆里扔去，我的一颗心也瞬间烧成灰烬。自由了，那些锁在心里的秘密，随我去来生吧。容若，我们来生再见。

纳兰容若很久没有收到宫中的信了，等待无穷无尽，把一更拖到五更长，以至于他总能醒着听见后半夜的风雨。梧桐落叶纷纷，像脚步掠过回廊，是宫里来信了吗？他忍不住推窗四顾，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天一地的雨声。古人把书信称为双鱼，这双鱼能逆流而上吗？将他的思念送到九重天上，他的恋人就在那九重天上。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这两句，被后来的学者称之为“有句无篇”。也就是它的力量太大了，令我们记不起全篇，甚至忘记追究它究竟为谁而发，只顾着惊叹这奋不顾身的一问。此时，纳兰还是个尚未深谙人生滋味的少年，偏偏敢于轻许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是天真，也是奋不顾身的英勇，过了少年时代，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对谁这么掷地有声地表白。

纳兰的少年情事，史无明文，我们不知伊人姓甚名谁，家世如何。但将《饮水词》细细读罢，你会深知她活过。去年春天，她还在杏花树下无忧无虑地漫游，转过头来和纳兰商量，谁跳的高些，够得着枝头盛开的杏花？他们笑着闹着，跳了又跳，发髻都在晚风里吹乱了，最终只摘得落红满身，花香满袖，一场空。这对年轻人还不知道，杏花开得最早，却也最不堪触碰，一阵风雨便是一地飘零，正如同人的一生。

今年杏花如约而至，却已不堪伤心人的一眼。她走了，有人说是被迫入宫，有人说是出家为尼。一道红墙遥相隔，红墙那头从此被纳兰称为天上，称为迢迢银汉。银汉尽头也有一树杏花吗，也有同携手、共心意的少年人吗，如果没有，天为谁春？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句通常被解读为相思相望，却不能耳鬓厮磨。其实，背后也许隐藏着更为微妙的心理状态。从前眼波相对，心意相通，彼此都认定弱水三千，只取对方一瓢饮。而今风波顿起，一个徒留人间，一个深锁宫廷，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一个无功无禄，一个贵为宫妃。纳兰说：“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他慌张了，几番提笔，几番斟酌，几番毁去。

他发现，自己写不出恋人微微的笑靥，写不出黄昏下、灯影中，她家常斜坐的背影了，那时，即便是她发间横插的一枚紫玉钗，也在烛光下显出融融暖意。而现在，紫玉一去无消息，纳兰甚至想象不出黄昏时分的深宫从哪一处开始黯淡，想象不出她坐在哪一盏灯下，读自己的信，不，也许她早已将来信撕成碎片。相思是真的，相望是真的，不相亲也是真的。纳兰在从未面对过的自我矛盾里徘徊，春天变得索然无味。

（独白）女子：如果这世上有一个无话不谈的人，那就是你了，容若。所以我手足无措，当我对着信纸，枯坐一夜却写不出一句合适问候的时候。我想问你礼部的春试准备得怎样了，我想问西园的杏花落了没有，你记得把落花扫起来，随水流走吗？但记得又怎么样呢。花儿不会像唐代传奇那样，顺着御沟流进深宫。事实上，除了薄薄的信纸，没有什么能穿越宫墙，所以它承载了太多焦虑，变得重若千钧。就这样，我把整个春天和秋天的夜晚枯坐过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直到秋天结尾时我才又收到了你的信。你说：“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芙蓉，意味着初心不改，而莲子则是绿叶成荫春去也，心中已经别有他人。相比于确定的悲剧，没有尽头的等待更吞噬人的意志，巨大的寂静中，心弦颤动的声音每一刻都震耳欲聋。十天，三十天，一百天，最后，一个绝望的请求浮上来：是芙蓉也好，是莲子也好，都请直言相告吧。我已经受不住消磨。

纳兰说芙蓉和莲子，不说钟情与变心，他在害怕。这位最擅长直抒胸臆的诗人，当他害怕了，无法面对的时候，便会躲进典故里去。

很快他们见了一面，在宫中，或者借着去寺庙进香的机会，无论哪种，都胆大妄为到不可想象。尤其是在此之前，他们连书信的深浅都要斟酌再三。然而这次，两个年轻人突然不管不顾，把一切顾虑抛诸脑后。要见面。一次见面抵得上一万字欲语还休的心事，是芙蓉，是莲子，无需躲进典故背后，只要与你目光相会一秒，一切便水落石出。

那个夜晚，对纳兰来说像一场梦。他看见熟悉的紫玉钗从面前闪过，消失在人群里，他忍住了，差点低唤出声，心中藏着的巨大秘密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他的敌人，只有一个人在万人之中，是他的同谋。恋人已经转过了回廊，夹杂在女伴之间，只不过，她仿佛无心地用紫玉钗敲着栏杆。纳兰太熟悉这个小动作了，她无法出口的话，都从这个小动作当中喷薄欲出。

（独白）女子：终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哭哭笑笑，说了什么。只记得满月已经升起来，把花树斑驳的影子投在脚下，是杏花，这一次，我是从它飘零的样子知道的。花也好，人也好，一生的好风景原来凋谢得这么快。我们紧紧挽着手，走到不能再走的回廊尽头，再向前，月光会让我们无可遁形。“不要忘了。不要忘了。”他一遍遍地说。

容若，你知道我最忘不掉的是什么？是你在我裙摆上画的那枝杏花，你说：这样就永远不会凋谢。

这次相会，仿佛把陈旧的记忆重新描画。再次展开信笺时，纳兰发现自己的笔下生动了起来，遥想宫闱，他的笔下，不再只有银汉红墙这些阔大而生疏的字眼。纳兰甚至能够想象，恋人是如何心不在焉地略施粉黛，然后对着镜子，再把双眉描画一遍。那双长眉，是纳兰曾经赞美过的镜中春山，就为这一点赞美，她也细心照看。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他做回了那个直抒胸臆的自己，不说芙蓉，不说莲子，而是郑重写下团圆二字。他不要任何典故来替代，任何典故都无法描摹他此时的热望。清宫惯例，十年一次放秀女出宫，听任家人安排嫁娶，所以守取团圆终必遂。他们都还年轻，这不过是一次分别。

于是这个秋天他写下许多信。秋雨淅淅沥沥，秋潮涨起来了，他在梦中吩咐潮水，你也流向那迢迢银汉吧？那么，请将寄信的双鱼送上一程，我在这里等回信。但纳兰没有再等到回信，他等到了宫里传来的噩耗。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这位无名的恋人，她短暂的一生像浮萍一样漂泊，从未知的家庭漂到纳兰身边，然后是宫廷或者寺庙，最后随水成尘。她也曾盛开在一个人的眼中心底，像春夜里无处不在的杏花香气，然而只消一夜冷雨，她就再也留不下痕迹。临终前，她将书信焚烧殆尽，那也许是她去往来生唯一的行李。

《画堂春》这首词，很可能是为她所写。这首词呈现出强烈的割裂感：“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整个上阕贯穿着强烈的情绪，连抛出两大质问：有情人为何两处销魂？这天地又是为何而春？然而，下阙却忽然十分收敛，像极力呼喊之后，捂住嘴，发出低声而绝望的哭泣。这种收敛感，是连用四个典故造成的。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蓝桥，说的是裴航在蓝桥求喝一碗浆水，与云英一见钟情，他捣成灵药做聘礼，娶回云英。灵药的意象勾连出了第二句：“药成碧海难奔。”——嫦娥吃下仙药飞升，却只能在碧海青天之中，忍受夜复一夜的孤寂。纳兰的恋人幽居深宫，此情此心，又是何等相似。由此，纳兰说：“如果我能到访那碧海青天之中。由人间的大海乘船，顺着银汉，逆流而上，在牛郎饮牛的那个渡口靠岸，找到你。那么，就算是做一对贫贱夫妻，我也心甘情愿。”

对于读诗的人，典故是含蓄美，却也意味着隔膜，我们和诗人的距离被拉远，只能借由典故的反光来窥看他的内心。接连四句，连用四个典故，纵然纳兰技巧高超，让它们环环相扣，但情绪却不可避免地被推远了，上阕和下阕之间，就此撕开一道天堑鸿沟，整首词一分为二。似乎成为了失败的诗篇。但是，记得吗，当诗人们无法负荷情感的重量时，他们就会躲进典故里。

也许写下这首《画堂春》时，纳兰已经走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斯人已逝，一生一代一双人，如今只留下他一人，相思相望，也再无执手相亲的可能，他问了时代又问了春天，明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没有答案。在一片巨大的空白中，他只能绝望地退回到典故里，向着裴航、云英、嫦娥、后羿走去，靠着他们的火光取一点暖，借着他们的圆满或离别得一点慰藉，仿佛自己不孤单。在失去了一生中最初的春天之后，年轻的纳兰容若只能用典故结成了一个茧，承载着他最后的幻梦：“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等来生吧，来生，我会去天河的渡口找到你，让我们做一对最普通的贫贱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