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贾政的官场生涯——第九十九回（下）

第五十四讲  贾政无奈恶奴——第九十九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99回的内容。99回的回目是“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主要内容是写贾政担任江西粮道的情况，续书作者显然比较熟悉中下层官场，对官场里边如何作弊，如何上下其手、里勾外联捞钱这类事他门儿清，这倒是曹雪芹不熟悉的一个角落，续书作者写起来得心应手，这算后四十回开辟的一个阅读的新天地。虽然，写得不够精粹，有些地方也不太合理。但是毕竟是一个新的内容。

贾政做江西粮道，这本来是个肥差，可以大捞一笔，贾政虽然听说过，做粮道有各种道道，他却一心想做个好官，做个清官，他不仅不会捞钱，还很快把从贾府带去的钱花光了。贾政一到任就贴出布告，严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一经查出，立即呈报上级，揭发弊端，进行弹劾。从京城跟贾政到江西来的人都是为了发财，他们是找门路得的差事做贾政的长随。想到江西地方上发财，没想到到了江西，贾政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舞弊，州县馈送一概不受。这些跟贾政的人，原本认为跟贾政做粮道的长随肯定有机会赚大钱，他们为钻营谋到这个位置已经欠了债，到了江西，贾政这么一呆，什么钱也捞不到，衣服快当完，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半个钱不能到手。他们急了，说：“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第二天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走了。贾政真是个呆爷，这样一来，他身边剩下的只是那些不能辞职的家人，他们在一起议论想个法儿才好。这时出来个管门的李十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李十儿什么意思？这些外边招来的长随在这，我不犯替他们出头，现在他们都饿跑了，只是贾府家人的事，你们听我的，我有本事弄钱，李十儿声明，弄到钱，他得拿大头。

看到这个地方，我忍俊不禁笑起来。大家看看，贾政也和门子打交道了，管门的不也是门子？前八十回有没有类似的情节？还真有，而且是非常有名的情节。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和门子打交道。这两对的地位不一样，贾雨村和门子，是当年的穷书生和当年对他知根知底的小和尚相逢，贾政和李十儿，是国公府的二老爷和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家生子，也就是终身买断的奴隶，还不知道。贾雨村和门子、贾政和门子，关系完全不一样，也就是说，门子和贾雨村，那是掌握他过去贫贱经历的知情者，李十儿这个门子却是贾政的奴仆。这点分寸，续书作者有没有掌握得对？我们继续往下看。

小说写：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看来是周二爷是贾政的清客或幕宾，是实际管事的。而管门的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什么叫“过了漕”？江西粮道负责征粮后往京城运粮的，过了漕就是超过了朝廷规定的漕运期限。这个粮房书办是来催促贾政抓紧按照原来的办法征粮，用过了漕威胁他。李十儿回答：“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听听，一个管门的，居然有权力决定什么时候下命令催交粮，这不是胡吹海耪吗？书办很有经验，他不吃李十儿这一套，撂下这样的说辞：“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这个话话里有话，什么意思？我是有经验的坐地虎，既有钱也有势力，我们坐地虎按照原来的规矩办事照样升官，不像你们这些外来户，既没根基又等钱用，还在那里装什么清廉。李十儿一听，立即变出一副嘴脸，跟粮房书办拉关系，两人晚上咕唧了半夜。他们咕唧些什么？没仔细写。李十儿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拿什么话去问贾政？也没仔细写，根据前后文推断，李十儿不过是说一些这样的话：二老爷，咱们还是得按照人家这个地方的旧例办事，该收钱就收钱，该通融就通融，该开情面就开情面，那样才能很快完成朝廷的收粮任务，不至于误了漕运，被朝廷处罚。李十儿说完这个话，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贾政不按李十儿的话办事，李十儿就和衙役串联起来，开始给贾政穿小鞋了。这些情节看得我都肚子快笑破。小说写：隔一天贾政要拜客，从里头吩咐，外头答应，打点三下，大堂上没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那至少得两个，或四个。贾政不查问，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抬出衙门，老爷出门应该放几声炮，只响一声，吹鼓亭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都不成双。贾政生气“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贾政勉强拜客回来，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打了一两个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把自己带来银两付了。以后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不便了好些。贾政很奇怪，便叫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一边回：回京城取多少银子？又回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这些人都没精打采。”其实这些人消极怠工都是李十儿布置的，接着，李十儿告诉贾政：节度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送多少？”贾政问：“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我们新来乍到，又不和别位老爷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李十儿这纯粹胡说八道，江西粮道这个官是朝廷从京城派下来的，节度没有决定权。倒是贾政明白，回答得明白：“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京里离这里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贾政做粮道当然是当地的节度向朝廷汇报做得如何。他说不好，就吃不了兜着走。贾政心里明白，李十儿趁机说：“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口碑载道”是讽刺。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地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李十儿说的“本家大人”当然是指贾雨村了，贾雨村不是求了贾政和王子腾才起复，现在已经升到大司马的位置了？照李十儿这些人看来，贾雨村能做大官，就是因为他不仅自己做贪官，还和上上下下的贪官沆薤一气，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竟然说贾政：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就会到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这简直是公然威胁。贾政问：“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回答：顾着自己就行了。贾政问：“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道：“老爷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要做得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李十儿很狡猾，意思是：你只管顾你的好名声，坏事都是我去干，也关碍不到你。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贾政一方面假正经，一方面很愚蠢，他要保性命，你底下的人办的事不与你相关，他们办事，完全要你担责任，这点，难道不知道？这一套，曹雪芹是写不出来的，只有掌握中下层官场机密的后四十回作者写得出来，而且写得头头是道。

贾政和李十儿长篇大套对话，什么意思？是奴仆李十儿给国公府二老爷上了堂官场清官不好贪官好的时势政治教育课。告诉他：你不要做清官，做清官非但得不到一点好名声，还会把家产赔进去，做贪官却是时势的要求，因为官场都是贪官，你不和贪官同流合污，你连正常的官位都坐不牢。李十儿这番话，是一堂精彩的官场经，这是后四十回作者很的。但是对比第四回关于贾雨村和门子那番精粹描写，我还是觉得这段描写虽然生动、形象、揭开了官场的内幕，但是它的描写，好像还是有一些不足，第一，李十儿教训贾政的情节完全不合官场规矩，也不合人情之常。李十儿是什么人？李十儿是贾府跟来的家人，一个管看大门的，他有什么资格跟贾政说这些话？我们设想一下，我们套用现在公司一些人事关系，我们设想，如果哪家大公司的门卫忽然跑去跟董事长说：这个事你应该怎么怎么办，你如果不这么办，你就会倒霉，在如何处理公司事务上，你必须得听我这个门卫的，那董事长还不立即下令秘书，告诉人事部门立即开除这个门卫，这个门卫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而且，贾政和管门李十儿的关系，还不是现在这种大公司董事长跟雇佣门卫的关系，是贾府主子和奴仆的关系，甚至可能是贾府主子和家生子奴才的关系，那样主子是可以掌握奴仆生杀大权的。李十儿能这样跟贾政说话不？李十儿敢这样跟贾政说话不？他不想活了？第二，贾雨村和门子之间的对话，何等简练，门子几句话就把护官符提出来，那几乎是《红楼梦》带有主题意味的话。李十儿跟贾政的对话，有点儿叠屋架床，不够精粹，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标志性语言。但是后四十回，他就得这样写。咱们也只能这样看了。

贾政实际上已经放任李十儿，李十儿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哄着贾政办事，那就是收了很多钱了，他这样一做，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顺心。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他。便有几处揭报，那就是江西的人向节度揭发贾政这里收钱了。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官场官官相护，贪官互相保护，这些贪官把贾政看成是他们一伙的，那就维护他。幕友们耳目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幕友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看到这里我直想笑，看来，贾政外出做官，在他身边多少年的清客，什么单聘仁，卜固修，还有后来来的嵇好古，他们骗人的本事，不顾羞耻的本事，都比不了这个异军突起的李十儿，这实在是极大讽刺。

贾政一心做清官，却没有能力做清官，最后只能听任恶奴乱为。续书作者显然比较熟悉中下层官场。而贾政身边的官场弊端远没有“乱判葫芦案”那样的以一当十。李十儿振振有词、长篇大套，也没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哪像葫芦僧，几句活画出个底层衙役的形象。

九十九回回目上的另一个内容是闻邸报老舅自担惊，薛蟠的案又要翻了，贾政晋见节度时看到刑部的文件，续书作者不厌其烦地把薛蟠案又翻弄了一番，长篇大套地写这个文件，详细写这些公文，这次薛蟠的案到了刑部。薛蟠再次杀人案本来是后四十回写得比较好的，只不过，像烙饼一样，翻了一面又一面，从县翻到道，从道翻到省，现在又翻到刑部了，薛蟠又被打回原样，又判了死刑。当然还是得金钱开路再翻案，官场从上黑到下，两眼一抹黑，这个案件揭露得很透彻，只不过，过程写得过于重复，过于繁琐，我们山东有句俏皮的俗话：好话说三遍，狗都不乐意听。薛蟠案这样写，实在太啰嗦太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