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宝玉见异思迁探春如此远嫁——第九十九回（上）

第五十三讲  宝玉见异思迁探春如此远嫁——第九十九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99回的内容。99回的回目是“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主要内容是写贾政到达江西官署后的情况，这里边有两个词语：一个是“官箴”，原来的意思是古代百官对帝王的劝诫，后来用来称对官吏的诫词。守官箴恶奴同破例，是说贾政想按照朝廷对官吏的训诫做好官，也就是想做个清官，但是他手下的恶奴不干，他们跟随贾政到江西就是想大捞一笔，恶奴想方设法叫贾政做不成清官，恶奴暗地里上下其手捞钱、甚至利用贾政结儿女亲家搞关系。邸报是古代朝廷发布给各级官吏的内部消息，类似于现在的大参考。阅邸报老舅自担惊，是贾政看到朝廷的内部通报，知道薛蟠的案件又给刑部翻案，又翻成了斗殴杀人将要在秋后问斩。

    贾政想做个清官却做不成，是后四十回作者比较擅长写的内容，这个内容，我们下次再讲。先看两个没有上回目的内容，一个是贾宝玉薛宝钗成亲后王熙凤对贾母他们讲二宝夫妇恩爱的笑话，一个内容是探春远嫁开始启动。这两个内容续书作者都写得相当糟糕，它怎么个糟糕法？它怎么个糟糕法？我们具体看一看。

贾母等到潇湘馆哭过林黛玉后，贾母和薛姨妈为林黛玉伤心，王熙凤为了给她们开心，说要给贾母讲一个新姑爷、新媳妇的笑话，然后，用手比划着：“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其实王熙凤的形容，那真叫不知所云，有什么好笑的？薛姨妈叫凤姐往下直说不用比了。凤姐说：“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凤姐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说：‘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贾母叫凤姐‘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接着，贾母令凤姐去叫外头找人挑个好日子给宝玉圆房。曹雪芹后三十回也写过宝玉宝钗婚后的情况，他们一起比较和谐地谈大观园往事，我估计曹雪芹不会幼稚到描写贾宝玉像儿童时纠缠着丫鬟吃人家胭脂那样纠缠薛宝钗。后四十回写宝玉和宝钗结婚后，还没有同房，但是已经有了贾宝玉依恋薛宝钗、死乞白赖纠缠薛宝钗的描写。特别是贾宝玉说“宝姐姐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贾宝玉的病开始是因为丢了玉，后来病情加重是因为薛宝钗鸠占鹊巢，就像宝玉说过的，她把林妹妹赶出去，霸占在这里，现在居然成了只要宝姐姐说一句话，贾宝玉的病就全好。薛宝钗一句话，还不知道她会说什么话，竟然能把贾宝玉心中最大的痛苦、贾宝玉因林黛玉之死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一笔勾掉，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吧。贾宝玉的见异思迁，贾宝玉的重色轻情是不是太过分了。宝玉、贾母等潇湘馆痛哭后，马上由凤姐向贾母、王夫人、薛姨妈讲笑话，形容贾宝玉薛宝钗所谓新姑爷新媳妇“二宝”房中隐私，这一段写得趣味极其低俗，所谓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可笑。过去妙语如珠的凤姐笨嘴拙腮，连动作都是造作的，而贾母等人的笑点未免太低。过去慈爱的贾母早将外孙女儿抛向脑后，只顾为宝玉“正式”成亲（圆房）开宴会。王熙凤这次讲笑话太拙劣了。我们如果把前八十回红麝香串事件后，王熙凤奉贾母之命去给黛玉宝玉这两个吵得天崩地裂的小弟弟小妹妹调和的情节，看到林黛玉贾宝玉对着脸哭，林黛玉摔开贾宝玉想拉她的手，王熙凤叫着“好啦”跳了出来，那个动作多么传神，那语言一个“好啦”多么精练。王熙凤把兄妹二人拉上就走，到贾母跟前，王熙凤形容贾宝玉林黛玉对着陪不是，像黄鹰抓了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多么好的语言，多么幽默，多么生动，多么形象，那根本不是说笑话，却比笑话说得还要风趣巧妙，后四十回作者的幽默细胞实在太少。

贾政外放做官是江西粮道，离京城很远。他到任不久，接到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周琼的一封信。周琼跟贾政是老乡也是旧相识，他们曾经一起在京城办公，估计周琼是工部跟贾政在一个部门级别稍低点的官员。两个人在京城的时候，贾政见过周琼的儿子，对那个孩子很满意，已经跟周琼聊起过儿女亲事，已经有把探春许配周家公子的意向。此后，周琼调任海疆，任海门总制，贾政任江西粮道。贾政到任后，先给周琼写信，告诉他自己任江西粮道的事。周琼马上来信，要求贾政兑现探春和他儿子的亲事。曹雪芹最厌恶官场文书的陈词滥词，这个恰好是续书作者的拿手好戏，周琼的信是用骈文写的，颇有些文采，典故用得也很恰当，信的意思是：当初在京城您已经爱重我的儿子，俯允儿女婚事，现在如果您兑现承诺，我马上准备船只迎接令爱给他们完婚。到了下一回，第一百回写到，贾政现在的上司江西节度是总制的亲戚，总制已经写信求他关照贾政。后四十回对探春命运的安排是：她嫁给在边疆做海门总制的周琼的儿子，探春的亲事办成，还有利于贾政在江西官场站稳脚跟，就是出点事，也有周琼亲戚江西节度关照。而这个总制完全有可能再调回京城。这就和曹雪芹对探春命运的安排完全错位了。因为这个总制确实回了京城，探春也衣饰鲜明回娘家。曹雪芹对探春命运的安排非常周到、非常详细，用了多次笔墨，集中到一点：那就是探春远嫁，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再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

曹雪芹在第五回对探春命运做了预示。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金陵十二钗的画册和判词，听到《红楼梦曲》里金陵十二钗每个人的歌词。贾探春是在黛玉、宝钗、元春之后，名列金陵十二钗第四，位置相当重要，她的画和判词是：“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红楼梦曲·分骨肉》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第五回的画、判词、红楼梦曲预示探春的命运是什么？我认为有三点：第一，探春很有才能，探春理家就是她才能的充分表演，可惜她生于末世，而“末世”有两重意思，一是她生于贾府从盛到衰，二是她本身条件不行，是庶出，她再有才能再精明，也挽救不了贾府，挽救不了自己。第二，探春远嫁，是嫁到海外，所以有一片大海，船中有女子掩面啼哭。一帆风雨路三千，并不是从京城到探春嫁去的地方有三千里路，而是从探春出发的地方到她嫁到的地方有三千里路。探春是坐海船走，从南京贾府的老宅出发，从长江口入海，到达目的地三千里路，非常遥远。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到的花签是一枝杏花，上边用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后两句隐含探春“涕送江边”远嫁。第三，探春远嫁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像是风筝一样，放到空中就飘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能回来，永远不可能回来。曹雪芹构思很巧妙，在探春的命运密码中，“风筝”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第五回关于探春的画上有风筝，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探春的谜语仍然有风筝，探春的谜语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探春的判词说“清明涕泣”，探春的灯谜又写到清明，可见，探春是清明节“妆点”好，也就是打扮成新娘出嫁，贾府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姑娘，像风筝一样飘向天空，永远离开贾府，连回门的机会都没有。脂砚斋对这个灯谜的评语是“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说明贾探春是在贾府抄家之前出嫁的。她虽然预言过贾府抄家，她却没实际感受到贾府被抄，算是比惜春等要幸运。关于探春的风筝，还有个很耐人寻味的情节，那就是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大观园的人放风筝，宝玉的风筝是个放不起来的美人，宝钗的风筝是七只大雁，探春的风筝是只软翅子凤凰。小说有这样一段描写：“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这个情节也是预示：探春远嫁，宛如两只凤凰被一个大喜字绞到一起，远远的飘走了。

第五回中贾宝玉所见图册，探春命运预示是远嫁，红楼夜宴掣花签，暗示她要远嫁。贾政接到周琼求亲信，就匆忙把探春命运交代了。而且她此后还会服饰鲜明地回来。如果探春命运如此，她还能算薄命司的人物？完全不是曹雪芹构思。

红楼梦研究所丁维忠研究员在《红楼探佚》中剖析，探春所嫁的，可能是粤海将军邬家，他的理由是：粤海将军邬家在贾母八十大寿时送了非常贵重的礼物玻璃围屏，到七十七回，有官媒来求说探春，其实是南安太妃为贾家和粤海将军邬家撮合。探春远嫁表面上十分荣耀，实际上是南安王府对征南部下的奖励，探春远嫁后的地点，是广州。这个观点，感兴趣的听友可以参考。

我估计八七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部分地采用了这个观点，而且把探春安排成是代替南安王府的小姐出嫁。2010年，李少红导演新版红楼梦问世时，我曾和王扶林导演在山东电视台有过一次对话，王扶林导演对他安排的那个探春远嫁场面非常得意，曾对我谈到他们故意安排探春临离开贾府的人上船时，赵姨娘对她依依不舍，探春终于对赵姨娘叫了一声“娘”，我觉得这种处理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