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月夜忆舍弟》:诗圣杜甫念手足,起承转合见功底
月夜忆舍弟
[唐]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望月,可以怀远,也可以独酌。但是古代文人,还是最喜欢把思乡思亲之情,寄托给明月。因为对于古人来说,千年以来世间什么都会变,而唯一不变的,就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月亮。
有这么一位诗人,在他的诗里,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纯粹是靠雄浑的内功取胜;他的诗被人们称为“诗史”,不仅反映现实社会的风貌,还时时流露出悲悯苍生的人文关怀。即便是望月思亲这样个人化的主题,他也能带着雄浑无匹的笔力,写得沉郁顿挫、情深意厚,他就是“诗圣”杜甫。
我们一般说杜甫诗歌的风格“沉郁顿挫”,一来是指诗风深沉、郁积,将个人情感与家国情怀融合在一起;二来是指韵律抑扬顿挫,情感表达含蓄而曲折。格律和形式上的美感,当然是来自他深厚的文字功底;文字背后的情感却与他一生的遭遇有关。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这个家族是京兆杜氏的一个分支,当时有句话叫“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是说,住在长安城南的韦杜两家,离天也就只有一尺五寸,十分显贵。
虽然祖上显贵,但是到了杜甫那时候,已经家道中落。祖父杜审言与武则天时期的宰相苏味道同列“文章四友”,很有才华但是为人狂傲,得罪了不少人;父亲杜闲也做官,但没什么成就。杜甫作为家里的长子,从小就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建立起忠、孝、悌、忍、善的人伦观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然后推己及人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最基本的行为规范。
青年时期的杜甫,跟普通读书人一样,一边读书考功名,一边四处优游干谒名家,希望有朝一日致君尧舜、兼济天下;即便不能,最起码为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做好表率,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帮扶一下他们。
但是天不遂人愿,科举阴差阳错,都落了榜,拜访的名家也没帮上什么忙。直到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不惑之年的杜甫才做了一个兵曹参军的小官儿,负责看管太子府上的兵器盔甲,也有一种说法是给太子的东宫当守卫。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看门的官儿,跟他“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相差太远。
上任后,杜甫干第一件事就是写首诗自嘲。于是就有了这首《官定后戏赠》,诗是这样的: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在这首诗里,杜甫说自己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所以拒绝了河西县尉的官职。他回首过去经历过的那些风暴,感叹不已,而眼下已经没有了回到家乡的兴致。能在率府当混个闲职,不用四处奔波,反而逍遥自在。
杜甫还没逍遥多久,就在同一年秋天,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安禄山的叛军主力从范阳起兵南下,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唐王朝的大半疆域都被战火笼罩着。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杜甫辞官,辗转逃亡到秦州,而他和弟弟妹妹也不幸在战乱中失散,了无音讯。秦州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位于大唐帝国的边陲,内乱爆发之后,戍楼时常响起鼓声,宣告宵禁开始。
这一天,正值白露节气,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杜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干脆披上衣服,走到院里仰首望月。此时,头上明月高悬,脚边寒露湿衣。面对此情此景,杜甫不由痴了,等他清醒过来,已然泪流满面。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杜甫快步走回屋内,提起一支秃笔,写下了这首饱含悲戚之情的《月夜忆舍弟》。
这首五言律诗层次井然,结构严谨,情感深沉,乃上乘之作,难怪清人吴瞻泰在《杜诗提要》中这样评价它:“此情至之诗,而起承转结,八面玲珑,则又无法不备也。”
诗的首联“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从声音起笔,一上来就烘托出了边塞秋天的萧瑟荒凉。
戍鼓,是边防瞭望楼上,用来报时或拉警报的鼓。作为边防独有的声音,戍鼓声一响,开始宵禁,大街上就空无一人了。街上虽然空无一人,边塞的天际线上却有北雁南归,留下一声哀鸣。这两种声音一近一远,一地面一天边,一人为之景观一自然之规律,合在一起,共同把边塞之秋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这勾勒轮廓线的写法,是古典诗歌中的“起兴”,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言之物也”。简单来说,这首诗要写“月夜忆舍弟”,先不写月色,也不写兄弟,而是从大环境入手,把整个画卷展开,再娓娓道来。
杜甫可是“诗圣”啊,如果简单地认为,这两句起兴就只是为了烘托气氛、交代背景,那你可就太小瞧他了!首联这两句其实还有深意。这话怎么讲呢?古代常用“雁行”或“雁序”来代指兄弟,听到空中传来的凄厉雁鸣,自然勾起了杜甫对兄弟离散的无限感伤;而“断人行”这三个字,更是影射了兄弟离散的原因,也就是李唐中晚期战事频仍、百姓生活处处受阻这样的社会环境。
如此一来,诗人周遭的环境、整个时代的社会氛围都写到了,“月夜忆舍弟”的情谊,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充足的铺垫。不愧是诗圣的手笔!
我们说“起、承、转、合”,首联起兴,可以先言他物;但颔联是承接作用,就必须要注意与题目之关合了。诗圣不负众望,紧接着就给了一个千古名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天属金,而金色白,所以秋天的露水也称为白露,这就是二十四节气当中“白露”的由来。从这一天开始,暑热渐渐退去,天高云淡,昼夜之间会有丝丝凉意。
话虽这么说,但是白露时节毕竟不是一个临界点,它不像春分、秋分,到了这一天,太阳直射赤道,昼夜长短自然发生质的变化,你说“自秋分这一天,北半球开始昼短夜长”没有问题;但是“露从今夜白”就没有道理了。同样地,我们说“千里共婵娟”“天涯共明月”,普天之下共赏一轮明月,怎么就你杜甫故乡的月亮格外亮呢?
这里就必须要说到古典诗歌的欣赏方法了。严羽在《沧浪诗话》提出“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沈雄也在《柳塘词话》中写到:“所谓无理而妙者,非深情者不辨”。也就是说,欣赏诗歌不能以“理”来衡量,诗歌中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反而妙趣横生,特别是诗人用情至深的时候,也就不管符不符合常理了。
露水从今天开始格外地白,但是月亮,反而没有在故乡看到的那么明亮。不是因为月亮有了变化,而是因为诗人心境的变化。在故乡,有亲人相伴的时光总是美好的,如今战乱,家人四散各地,愁绪给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再回头想想,杜甫写《官定后戏赠》的时候,那句“故山归兴尽”,说着反话来掩盖内心的悲哀,好像更加凄凉了。
表达情深意重的诗句很多,以无理来表达深情的,也不少。“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一句的好,还不止于此。这两句要说的,无非是“今夜露始白,故乡月更明”,但如果这样写,就非常平庸、味道全无。杜甫把句子的结构做了调整,好像没有哪个字用得格外精妙,但是整个语气都变得矫健有力,就好像注入了筋骨。笔法劲道,情感也表达得霸气十足。
颔联这两句,承了题,也在首联写景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诗人思乡思亲的情感,紧接着来到颈联,悲怆凄凉的情绪进一步具象化,望月转入思亲——“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杜甫的出生地河南巩县,是战乱最严重的地方。如今山河破碎,身世浮沉,骨肉兄弟被迫流离失所,音讯全无,就连他们此刻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人世间的痛苦也莫过于此了!
这两句背后的情感浓烈,让人不忍卒读;在创作技巧上,也堪称典范。作为起承转合的“转”,颈联是整首诗的精神所在,既要转得干净利落,从写景完全进入写情,“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将眼前的鼓声、雁鸣、寒露、暗月,转入对远方兄弟的思念,无一字拖沓。
转得利落就容易断裂,而好诗的颈联不仅不能断,还要在起承的基础上,把主题推向高潮。杜甫在这一句中,给前面的“一雁声”“故乡月”都找到了实实在在的落脚点,那就是生死未卜的兄弟,正是忆及他们,雁鸣和月色才更有深意。而所有的深意,都紧紧围绕兄弟分散和生离死别。
然而,就算痛到撕心裂肺也无计可施,就像尾联所写那样“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弟弟们杳无音讯,做哥哥的杜甫自然最希望收到他们报平安的信件。然而,山高路远,车马不便,即使不打仗,寄出的信也经常石沉大海,更何况现在这种兵荒马乱、烽烟四起的乱世呢?
“书不达”与首联“断人行”遥相呼应,在情感上,上升了一个层级,在笔法上,作为全诗的收尾让结构更加扎实。这就是起承转合中“合”的作用。
说完了整首诗的起承转合,我们在回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个千古名句。
其实,把白露和明月组合起来,并非杜甫的原创,而是来自南朝文学家江淹《别赋》。江淹年轻时很有文采,能写一手好文章;结果到了晚年,反而才气枯竭,再也写不出精彩的文章了,于是大家就用“江郎才尽”这个词来形容他。
在《别赋》里有这样一句:“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后来杜甫就把“明月白露”这四个字给拆出来,用上倒装手法,于是就有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化用,在古典诗词的创作中很常见,能化用得好甚至碾压原句,其实很难。有珠玉在前,想要超越,不仅需要有巧思,做到匠心独运;还需要结合当下所要表达的情感,为旧的意象注入新的内涵。杜甫做到了,不愧是诗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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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