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曹雪芹笔下的失玉——第九十五回（一）

第三十九讲  曹雪芹写没写失玉——第九十五回（一）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五回的内容。九十五回的回目是“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颠”。顾名思义，这个回目描写的主要内容，简而言之是：元妃死了，宝玉疯了。我们在讲回目概括的内容之前，先继续看宝玉失玉风波的后续，看看续书作者为什么这样写贾宝玉失玉？这样构思想对小说情节起什么作用？对描写贾宝玉这个人物起什么作用？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起什么作用？我们还要看看曹雪芹原来的《红楼梦》一百一十回构思中，有没有构思贾宝玉丢玉。

九十四回结尾，按照林之孝家说的方法测字，刘铁嘴似乎很神奇，准确地判断出，测的是丢了东西，而且丢的是可以含在嘴里的宝石，快到当铺里找。邢岫烟也去向妙玉求扶乩，而茗烟已经在外边喊起来，说我们二爷的玉找到了，大家推着宝玉出去问，原来茗烟听了刘铁嘴测字的话，马上跑到当铺问，果然有当玉的，而且好几个当铺都有当玉的。宝玉说：快拿钱都赎出来挑挑，袭人比较明白，说：不用理它，有些人有小块玉石，没钱用的时候就送到当铺，家家当铺都有，怎能是咱们的通灵宝玉。这段好像病急乱投医小小的段落，不太合理。茗烟他是个地里鬼样精明家伙，跟贾宝玉多少年，是贾宝玉的心腹，他岂不知道宝二爷的玉世间无二？连北静王都正儿八经要求欣赏这块奇世珍宝，它怎么会像小孩子玩意儿三百钱两百钱当到当铺里。刘铁嘴叫到当铺去找，当铺根本不可能有贾宝玉的玉，这下子刘铁嘴可就跌了喇叭嘴了。这些地方写得很滑稽很好玩。

岫烟到栊翠庵求妙玉扶乩，这个过程写得神秘兮兮。什么叫扶乩？这是类似于西方降神会的中国古代迷信。具体做法是：先烧香念咒拜请神灵，然后两个人扶着一个“丁”字形木架在沙盘上，神灵降临后会在沙盘上写字。神灵写出的字可以预示吉凶、判断祸福。我印象最深刻的古代文学里边的扶乩，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写通过扶乩辨析丘处机不可能是《西游记》的作者。《阅微草堂笔记》写吴云研和客人在家里扶乩。请的神仙自称《西游记》作者邱处机，客人问他：您的书写在元代初年，可是书里有几件事都是明代才有，怎么解释？哪几件事？唐僧经过的祭赛国有锦衣卫，明代之前的中国没有锦衣卫；唐僧到的朱紫国有司礼监，明代之前的中国没有司礼监；唐僧到的灭法国有东城兵马司，这也是明代才有的官职，唐太宗手下有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都是明代才设立的机构和官职，您生活在元代初年，自称写了《西游记》，您的书里边怎么可能有明代才有的事？客人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扶的乩不动了，自称《西游记》作者所谓神仙邱处机逃走了。西方文学也有类似降灵会的描写，我非常喜欢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破案小说经常出现这类降灵会的情节，比如《无言的证人》写侄女为夺遗产杀害姑妈的名作，里面就有降灵情节，让亡灵回到人世，谈哪个可能是凶手。第九十五回邢岫烟到栊翠庵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想不理。岫烟只好陪着笑把这个事和袭人等性命相关说一遍，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完，两个人扶着乩，仙乩疾书：“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这段乩语准确道出通灵宝玉的来历，它是青埂峰下那块大石头，来去无踪，想找到它，就得入我门，哪个门？仙家的门，出家做和尚。出身比贾府还要高贵的妙玉竟像马道婆一样扶起乩来，恐怕主要是替续书作者说出宝玉出家的预言“入我门来一笑逢”。妙玉扶乩，又把大观园扶出一片杂乱，袭人想找青埂峰，翻遍大观园的石头，当然也找不到，探春似乎深沉地体味到仙门难入，当然更深的意思是入了仙门就甭想回家了。邢岫烟曾问妙玉请的是什么仙，妙玉说“请的是拐仙。”拐仙是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又称李铁拐或铁拐李。他只是因为腿跛，而叫铁拐李，他并不擅长拐带人口，妙玉说她请的是拐仙，意味着什么仙人要把贾宝玉拐走，这样写实在穿凿得太可笑。

续书作者为什么要构思出贾宝玉失玉的情节，而且在失玉话题上大张旗鼓、铺张描写？那就是为了彻底改变贾宝玉的性格，让贾宝玉像优孟衣冠一般，完成续书作者编好的剧本。前八十回写贾宝玉行为怪僻，他不爱读圣贤书，喜欢庄子，不喜欢跟为官作宰的人来往，把追求读书做官叫“禄蠹”，他把那个时代最高的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不值。他尊重地位低贱的女奴和身份低贱的戏子，他厌恶贵族生活，动不动想化灰化烟，特别是：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知己之恋，是精神之恋，是生死之恋。贾宝玉仅仅听说林黛玉要回南方就病得死去活来，续书作者要完成金玉良缘，那就必须让宝玉失去理性，所以虚构出失玉风波，使宝玉因失玉疯癫，使金玉良缘得以进行，岂不知这里边就有个悖论，通灵宝玉是金玉良缘的基础，倘若失玉，又如何与金锁凑成金玉良缘？这岂不是互相矛盾，而且宝玉失玉之初，头脑清醒，语言清楚，后来才按续书的需要变得神志不清，这样写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续书作者写贾宝玉失玉风波，在人物性格描写上，也大大失真。黛玉和宝玉心心相印，前八十回林黛玉亲自经历过通灵宝玉驱祟，贾宝玉和王熙凤受到马道婆巫蛊，神志不清，快要死的时候，一僧一道赶到，拿着通灵宝玉持诵了一番，告诉贾政把贾宝玉和王熙凤搬到一起，把通灵宝玉挂到房间里，三十三天后，保准身安病退。通灵宝玉发神通，贾宝玉果然渐渐醒来，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还没有反映，林黛玉先念了声“阿弥托佛”，被薛宝钗嘲笑了一番。林黛玉虽然讨厌金玉良缘，但她明明知道通灵宝玉是宝玉的命根子，她爱护贾宝玉，自然也像爱护自己的命根子一样呵护通灵宝玉，通灵宝玉的穗子那不是林黛玉给穿的吗。而到了九十五回，林黛玉经历贾宝玉失玉事件后，竟然想到宝玉失玉“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觉得宝玉失玉可能对自己有利，“更觉安心”，贾宝玉丢了命根子，和贾宝玉心心相印的林黛玉倒觉得对自己有益，这不是往绛珠仙子脸上抹黑？黛玉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得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应开，此玉又似应失，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前八十回林黛玉跟贾宝玉交往，始终强调：我为的是我的心。后四十回林黛玉和贾宝玉交往，始终惦记是：我能不能嫁给你，人物形象前后天差地别，人物境界前后云泥之别，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宝玉失玉的情节扭曲好几个人的性格，首先是妙玉和黛玉的性格。

贾宝玉失玉达到的最大目的，是瞒天过海实现金玉良缘。引出薛宝钗出闺行大礼，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的重头戏，那个章节是后四十回写得最好的，也是后四十回能够受到一些读者欣赏能够流传下来的很重要的原因。但是那个章节也把曹雪芹《红楼梦》原有的构思戏剧化、庸俗化甚至闹剧化了。那么曹雪芹原来有没有关于贾宝玉丢玉的构思？还真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提供几条线索，我在这里大致给大家回顾一下：

第一条线索：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写到贾宝玉和林黛玉从薛宝钗家回到他们在贾母院子里的住处后，袭人伸手从宝玉脖子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下，甲戌本有简短的脂砚斋评语：“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这说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后来确实被偷走过，但是误窃，到底是谁误窃，为什么误窃，误窃之后又怎么样了，因为评语太短太简略，单从这条评语推断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曹雪芹构思的失玉，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普通事件，不是什么神异事件。

第二条线索：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妃点戏点《仙缘》有一条脂砚斋评语是：“《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这条评语简略，甄宝玉在什么情况下，给贾宝玉送玉，仅仅是提了一笔，但是联系《仙缘》这个折子戏，却可以把甄宝玉送玉跟贾宝玉出家联系起来。

第三条线索：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到贾政接到元妃的指示，让宝钗等住进大观园，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把贾宝玉叫来说贵妃要“禁管”你到园中读书，贾宝玉听到可以住进大观园，非常高兴，离开贾政那里，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有段脂砚斋评语：“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荣国府气势薰天的管家奶奶王熙凤怎么会扫雪，她怎么会干粗使丫鬟才干的粗活？显然是她办的坏事东窗事发，贾琏把她和平儿掉了个个儿，而暂时扫雪等着休回金陵的凤姐就在穿堂门捡到了贾宝玉的玉。此后凤姐被贾琏休了，会不会是王熙凤哭向金陵时把通灵宝玉带回金陵、最后再由金陵的甄宝玉把贾宝玉的玉送回来？跟第十八回的脂砚斋评语联系起来看，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把这三条（第八回、第十八回、第二十三回）脂砚斋评语联系起来，综合起来看，我们可以大致做出这样的推测：曹雪芹构思的贾宝玉失玉，先有人误窃了贾宝玉的玉，却丢了，被已经被贾琏先贬为粗使丫鬟、准备休回金陵的王熙凤在穿堂门扫雪时捡到，王熙凤被休回金陵，把贾宝玉的玉带回金陵，最后，经过一段波折，由甄宝玉把通灵宝玉给贾宝玉送了回来，贾宝玉出家做了和尚。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确实发生、体现各类人物命运、个性、展开各类人物矛盾的真实事件，没有什么神异色彩、怪异事件。

续书九十四回写的贾宝玉失玉，却是件神异事件，根据后文描写，通灵宝玉是被太虚幻境的茫茫大士化身为癞头和尚从怡红院摄走，此后癞头和尚再来送玉，最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点化，实际上是胁迫贾宝玉出家。而九十五回写让妙玉像巫婆一样，神神道道，又是扶乩，又是念咒，又是故作高深、躲躲闪闪不明说乩语什么意思，其实只是续书作者要大家知道那句话“进我门来一笑逢”，预示贾宝玉出家。

九十四回描写的贾宝玉失玉事件，大概续书作者很想造成跟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姐弟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那样的效果，让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在后四十回再次大放异彩，发挥驱祟作用。这样的写法，显然跟曹雪芹原有构思不符合，因为第二十五回的脂砚斋评语已经明确写出：“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曹雪芹不可能重复自己已经写过的情节。

而贾宝玉失玉，被续书作者写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一个主意，我一个办法，铺排出好几回相当热闹的故事，成为续书作者完成他构想结局的很有效的手段，这又和续书作者篡改的元妃之死形成合唱。我们下次讲元妃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