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第九十八回（三）

第五十一讲  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第九十八回（三）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已经讲过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黛玉之死，这是后四十回从九十六回到九十八回描写的内容，黛玉之死，续书作者安排为：王熙凤向贾母建议“金玉良缘”，贾母拍板，王熙凤建议掉包计，贾母采纳，非常戏剧化的，矛盾非常激烈的，当贾宝玉和薛宝钗拜堂成亲时，林黛玉死了。后四十回写林黛玉从傻大姐那里听到贾宝玉要跟薛宝钗成亲的消息后，迷失本性，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写贾宝玉揭开盖头发现新娘被掉包后的迷惑和疯狂，是后四十回写得最好的部分，也是后四十回受到读者肯定、能够随着前八十回一直流传下来的重要原因。但是续书作者写贾母等人设计掉包计，写林黛玉怀着对贾宝玉的怨愤而死，又扭曲了前八十回已经定型的多个人物性格，比如：贾母、王熙凤、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也歪曲了曹雪芹在第一回设计的还泪说，歪曲了曹雪芹在第五回设计的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所以，我们看黛玉之死这个故事，如果作为单独存在的中篇小说，可以看成是一流小说家的笔墨，但是联系前八十回，就不合拍。那么，曹雪芹原本构思的黛玉之死是怎么回事？前八十回已经有不少的暗示宝黛爱情悲剧结局，脂砚斋看过《红楼梦》最后结局，他在前八十回评语中也提供一些线索，曾经看过曹雪芹完成宝黛爱情悲剧结局的宗室诗人富察·明义的诗（红楼梦绝句）也提供了线索，我把这三方面的线索综合起来，跟大家聊一聊，曹雪芹丢失的后三十回是怎么样写宝黛爱情最后的悲剧。

一言以蔽之：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跟续书写的完全是两回事。

简而言之，贾母一直是宝黛爱情的保护神，在后三十回，贾母一语定鼎，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定下来，而且是在三月份定下来，但没想到事变突起，贾宝玉不得不离家外出避祸，林黛玉因为担心贾宝玉，日夜流泪，从春天流到夏天，从夏天流到秋天，终于林黛玉在对贾宝玉的深切依恋当中，在对贾宝玉的殷切期盼中，无怨无悔地为贾宝玉流尽自己人生最后一滴眼泪，含恨而逝，完成了还泪说。等贾宝玉秋末回到潇湘馆，林黛玉的灵柩已经运回苏州，贾宝玉看到的只是潇湘馆寒烟漠漠，落叶萧萧。黛玉死了，而且是跟薛宝钗一点关系没有的死了，贾宝玉才和薛宝钗成亲。

这样构思是不是太平淡了？太缺乏戏剧冲突了？跟后四十回的描写相比，这样构思确实似乎平淡，但我们相信曹雪芹写起来，绝对不会平淡，而且这样写正是曹雪芹主张的不穿凿，不人为地故意制造戏剧化情节。宝黛爱情成为悲剧，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青年男女自主选择的矛盾，更不是掉包计导致悲剧的活报剧，而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大悲剧的组成部分。

我说贾母给贾宝玉林黛玉定亲，有没有根据，当然有，且不止一条。我现在只举出五条：                                                                                                                                                                第一条直接的证据是王熙凤早就透露了贾母二玉一家的打算。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贾宝玉被贾环烫伤了脸，众人到怡红院看他时，聊到喝茶，林黛玉夸奖王熙凤送的茶好喝，王熙凤要再给她送，而且说有事求她，林黛玉信口开玩笑：“你们听听，吃了她们家点子茶，就使唤起人来。”王熙凤立刻顺竿就爬，跟林黛玉大开玩笑，“你既吃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李纨打圆场说：“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啐了一口说王熙凤“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凤姐接着像追穷寇一样对林黛玉说了一大段话：“‘你别作梦！给我们家作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点玷辱了谁呢？’”这番话什么意思？王熙凤是说贾宝玉跟你林黛玉成亲，那叫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不管论社会地位还是论家庭财富，你们俩谁也辱没不了谁。王熙凤这段话像是阐述婚姻可行性报告一样，是全面论述，林黛玉应该跟贾宝玉成亲。她说林黛玉和贾宝玉模样相配，门第相配，根基相当，家私相当，模样不要说了，俊哥靓女，门第相配和根基相配可以看成是一回事，贾宝玉是国公府公子，林黛玉是探花家千金小姐，祖上封过列侯，重要的还有家私相配，贾府钟鸣鼎食，当然有钱，荣国府有几十个皇帝送的庄子，宁国府乌进孝进租，大灾害年交若干车各种实物还有五千两地租银子，这仅仅是一个庄子，宁国府有几十个庄子，荣国府的庄子比宁国府还要多。王熙凤话语的意思是我们贾家的家私完全配得上你们林家，那就说明林家非常有钱。林黛玉的家世显赫，薛宝钗望尘莫及，林黛玉经常说她孤苦无依，什么都靠贾府，其实那是夸张性表达她父母双亡、心灵孤独，其实林黛玉比薛宝钗有钱得多，薛家的钱主要是薛蟠的，薛宝钗将来不过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林如海既是世代封侯又做着最肥的官，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家产整个都是林黛玉的。因为贾敏死后，林如海没有续弦，也没有把林家其他支派的男孩过继到自己的名下，林如海庞大的家业理所当然都属于林黛玉。何况贾琏办事能力超强，他带林黛玉给林如海奔丧时，身份是国公府长公子，他还在扬州处理事务，他的身份已经变了，元春封妃，他是国舅，没有哪个人敢阻挠贾琏把林黛玉的财产用各种方式带进荣国府。王熙凤是贾母肚子里的蝈虫，贾母如果没有二玉一家的意思，王熙凤吃了豹子胆当众跟林黛玉这样开玩笑？从亲情上说，林黛玉是贾母唯一爱的女儿留在人世间的骨肉，贾母必须把她永远留在身边，贾母又深知贾宝玉离了林黛玉连命都不能保，她也必须给贾宝玉把林黛玉留在贾府。从贾府管家角度考虑，想留住林如海的巨额遗产也只有把林黛玉留在贾府才行。这一点精明的王熙凤和她的德配贾琏完全一致，何况，选择薛宝钗还是林黛玉做宝二奶奶，还影响到王熙凤能不能继续当家。选择林黛玉这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千金小姐进来，王熙凤可以继续当家，选择了精明的薛宝钗做宝二奶奶，王熙凤就不能再当家，得回到贾赦那边去给邢夫人当小媳妇。王熙凤是二玉一家的坚定支持者，她兴高采烈地把贾母二玉一家的想法透露出来，她不惜和她两个亲姑妈王夫人和薛姨妈，这两个宣传金玉良的亲姑妈，唱对台戏。这叫什么？这叫没有永远的亲情，只有永远的利益。林如海的巨额财产早已进入贾府，这是第七十二回贾琏跟王熙凤发牢骚时透露过的，当贾府经济发生困难，太监动不动来要银子时，贾琏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贾琏有什么时机可以发这么大的财？他跑平安州？没有一个字透露能发财，曹雪芹调动贾琏来回跑平安州似乎是为故事情节服务，贾琏跑几次平安州给贾赦办事，就能发三二百万的财，根本不可能，只有他带着林黛玉处理林如海丧事，那是一个机会。

第二条根据，是贾母谢绝张道士提亲整个事件。贾母直接谢绝张道士给贾宝玉提亲，其实也间接谢绝了金玉良缘，贾母说有个和尚说宝玉不能早娶。宝钗比宝玉大，宝玉不能早娶，还能叫比他大的女孩等着？贾母这是和薛姨妈打太极拳，我孙子不能早娶，你想把你女儿嫁给我孙子，你愿意等只管等着，到时候他娶哪一个，可又不是你们姐妹说了算的。

第三条根据，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痴更斟情”。贾元春端午赏赐把贾宝玉和薛宝钗相提并论，惹得林黛玉因为金玉良缘大闹一场，贾宝玉要砸玉，林黛玉哭得连药都吐了。两个人都不去看戏，连薛蟠的生日宴会也不参加。贾母也不去了，抱怨天抱怨地抱怨自己还哭了，明确说过出宝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在中国古代“冤家”是夫妻的代名称，以贾母的博学她不会不知道，她这是在焦急中，不由自主地透露出她二玉一家的打算。

第四条根据，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紫鹃一句林姑娘要回苏州的玩话，贾宝玉差点把命送上，贾母向贾宝玉许诺：我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了。这等于向贾宝玉承诺，我会把你林妹妹给你永远留在贾府，留在你的身边。也正是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一试，试醒了曾经因为薛宝琴而一度想放弃二玉一家想法的贾母，知道林黛玉对贾宝玉是性命交关，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也试醒了薛姨妈，所以才有了薛姨妈在潇湘馆那番似乎非常不可思议的话，薛姨妈对薛宝钗林黛玉说：“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薛姨妈一直宣传金玉良缘，现在她发现，贾宝玉和林黛玉已经是性命相连，而且不管她怎么宣传金玉良缘，贾母总是油盐不进，所以她才说出这番可以把林黛玉配给贾宝玉的话。薛姨妈不是个奸诈老太太，她虽然很希望促成自己女儿跟宝玉的婚事，但她经过紫鹃试宝玉的事，明白贾宝玉的心思根本不在宝钗的身上，再联系贾母对二玉的态度，薛姨妈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她坚持跟王夫人联手，再借力贾元春促成金玉良缘，就是个强扭的瓜，那个瓜不仅宝玉不喜欢，因为他只喜欢黛玉，贾母也不喜欢，因为贾母的目标是她自己亲外孙女。薛姨妈这个老太太既识时务为俊杰，也是个善良的老太太，她已经认了林黛玉做干女儿，在潇湘馆周到地关怀林黛玉，她也疼爱林黛玉、关心林黛玉的终身大事。薛姨妈说了那番似乎开玩笑的话后，潇湘馆的婆子马上跟进“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所以有相当大的可能，正是薛姨妈向贾母提议二玉的婚事。这大概是《红楼梦》最不可思议的事件，但是在天才小说笔下，二玉成一家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薛姨妈与人为善、顺水推舟，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第五条根据是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情耻归地府”，那段著名的所谓兴儿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宝玉的婚事：兴儿说尤三姐“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贾府的群众舆论，说明大家都知道贾母二玉一家的主张，只等过三二年贾母开口定盘子。

不仅前八十回小说里边多次出现贾母关于二玉一家的安排，还有更多的证据说明，在曹雪芹丢失的后三十回中，确实发生过贾母给贾宝玉和林黛玉定亲的事，只是没等贾宝玉林黛玉成亲，林黛玉就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下次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