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黛玉误听传言求死——第八十九回（下）

第二十八讲  黛玉误听传言求死——第八十九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九回的内容。这一回的回目是：“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贾宝玉看到雀金裘，想起晴雯，填了悼念晴雯的小令，贾宝玉和林黛玉变得相敬如宾。接着，林黛玉听到雪雁说宝玉已经订了婚，她决定绝食求死。我们就黛玉求死这一段小说本身的艺术描写来看，写林黛玉从绝食求死到恢复生机，构成她这些行为的理由、过程、心理，都是通过一系列细节描写完成的，写得入情入理，如泣如诉，细腻感人，而且也比较符合林黛玉的身份、个性。这也是后四十回能够吸引读者，能够陪着前八十回一直流传的一个重要因素。林黛玉从绝食求死到恢复生机过程，小说写在第八十九回的后半部和九十回上半部。我们先看看林黛玉是怎么样误听传言而求死。

林黛玉送走贾宝玉，对贾宝玉现在忽冷忽热，心生疑虑，对紫鹃说要在床上略歪歪，要躺一躺。紫鹃离开林黛玉的卧室，发现雪雁在那里发呆，问怎么回事，雪雁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句话，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还朝着林黛玉卧室的方向努嘴。两人到门外平台下，雪雁悄悄地说：“你听见没有？宝玉订亲了。”雪雁很怕自己听到的消息给林姑娘听到，她故意把紫鹃领到门外再讲，岂不知，林黛玉现在疑神疑鬼，从上次听到门外婆子骂外孙女，她就对这类门外消息格外留心，雪雁声音再小，雪雁再小心，声音放得再低，这个“宝玉订亲”的话还是给林黛玉听到了。这可真是叫隔墙有耳，而且有最灵敏的耳、最担心这件事的人的耳，这一点，写得很巧妙。

林黛玉如雷轰顶地听到宝玉订亲的消息，是由雪雁传到潇湘馆，这样安排也很合情理。为什么这样说？雪雁是从探春的丫鬟侍书那里听到宝玉订亲的传闻，雪雁关心自家姑娘和宝玉能不能成眷属，她迫不及待地要把宝玉已经订亲的事告诉紫鹃，雪雁的主观用意，可能既是很好奇，也是想叫紫鹃去把这个消息落实一下，是真的还是假的。雪雁年龄小，考虑不周到，她才能在林黛玉仍然能听到的地方，把“宝玉订亲”的事告诉紫鹃。我们设想，如果这件事如果是紫鹃听到，她肯定不会冒冒失失把这个消息在潇湘馆传开，而是她要先找侍书问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下，宝玉和哪家订了亲？那样一调查，岂不早就水落石出？但是关于紫鹃可能调查也是我们的善意推想，因为小说往下写下去，紫鹃知道后，她也没敢调查。这是很微妙的。雪雁年纪小，心情急切，思虑不周，误传消息，合情合理。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经常有误会法的使用，后四十回这次使用的是误会法，而且使用得合乎逻辑，运用得相当到位。

雪雁是林黛玉从扬州带来的丫鬟，她自幼服侍林黛玉。曹雪芹笔下人物命名特别讲究。黛玉身边两个最重要丫鬟的命名，都和林黛玉的命运有诗意化的密切联系，因为曹雪芹即便在他小说的丫鬟命名也做认真斟酌。贾府四千金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丫鬟分别叫抱琴、司棋、侍书、入画，这是最明显的例子。贾府“原应叹息”的四千金都有琴棋书画的修养。潇馆馆几个丫鬟包括露面不多的春纤，她的命名也经得起推敲。紫鹃原名叫鹦哥，是贾母的大丫鬟，鹦哥是能说话的灵巧小鸟，贾母把她派给黛玉使唤，应该是看中鹦哥既善解人意，又能把话说到点子上，觉得有她去服侍心爱的外孙女，做姥姥的才放心。鹦哥既然是贾母原来的丫鬟，有了她在黛玉身边，黛玉那边有什么事，贾母可以随时掌控，鹦哥等于是贾母搁到黛玉身边的耳报神。这个外祖母对失去母亲的外孙女的考虑非常周密。鹦哥到了黛玉身边，改名紫鹃，这个名字当然是黛玉改的。不管紫鹃还是雪雁都是有悲剧意味的人物命名。鹃即杜鹃是啼血之鸟，加个紫色，成了人物名字，巧妙保持啼鹃啼血的意思。大雁是南来北往的候鸟，每到秋季必须飞到南方过冬，不会呆在北方，呆在冰天雪地，雪雁是呆在冰天雪地里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不大露面的丫鬟春纤，也是形容她像春天柔弱的柳丝一样，不管紫鹃雪雁春纤，这三个丫鬟的命名都和林黛玉的个性有联系。估计紫鹃和雪雁春纤在曹雪芹构思林黛玉原有结局中，会起到穿针引线、传递信息之类的作用，但如何传递，已经是永远的谜团。

雪雁是黛玉从扬州带来的，但紫鹃早就成了林黛玉最信任、最知心、亲如姐妹的丫鬟。紫鹃对黛玉凡事上心，不仅日常生活关心得无微不至，对林黛玉的感情生活也理解最深。在这上边雪雁相对差了一点儿。后四十回对紫鹃雪雁和林黛玉关系的把握，好像还不太离谱。

雪雁听说宝玉订了亲，实际上是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那件事的余波，是贾政刚来的清客嵇好古为巴结贾政给贾宝玉提了一个曾任道员的张老爷的独生女做结婚的假选人，这个事早就被贾府一票否决。探春是未出门的千金小姐，她不能打听传播这类小道消息，她的丫鬟侍书，好像消息比较灵通，还有点喜欢飞短流长，传传小道消息，但她也不可能及时掌握非常准确的上层对贾宝玉婚姻的决策，所以她对雪雁传的是已经过时的消息，但是对林黛玉却是致命的消息。

黛玉听到宝玉订亲的消息，虽然心灰意懒，但是她会不会还半信半疑？无巧不成书，雪雁跟紫鹃继续一番对话，把宝玉已经订亲的消息给板上钉钉了。紫鹃向雪雁悄悄打听宝玉定亲消息的来源，雪雁详细说了她从侍书那儿听来的话，宝玉订亲是王大爷做媒，王大爷是东府的亲戚，这就在传话过程中已经传错了，因为那个“王大爷”不是东府的亲戚，而是荣国府东院的亲戚，也就是邢夫人的亲戚。雪雁还说：老太太说了怕宝玉听知道这个事后野了心，叫大家都不要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嘱咐千万不要露了风。雪雁讲完这些话，把手往里一指，指林黛玉卧室的方向：“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这样一来，宝玉订亲消息成了“铁定的事实”，林黛玉仔仔细细听个明明白白。这里出现个有趣细节，证明林黛玉确实能听到这个消息，是鹦鹉叫唤：“姑娘回来了，快倒茶！”

接着，小说有一百六十八个字的林黛玉心理描写：“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地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

红学家好像不是很注意，后四十回有好多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写得还比较合乎情理。

林黛玉下定求死决心，她不吃晚饭，夜里有意蹬掉被子冻自己，早上起来，呆呆坐着，泪珠儿断断连连，连饭也不吃要写经，还对紫鹃说她是借着经解闷，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了。这不是明明公开宣布她不想活了？黛玉诚心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肯吃饭，不肯吃药，也不肯叫人来看，“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潇湘恶梦再次影响到林黛玉，重重地影响到林黛玉，上一次，是叫林黛玉突然咯血，这一次是在她心目中落实了最担心的事，那就是贾母不成全她和贾宝玉，已经给贾宝玉另外订了亲。所谓“梦中之谶”就这样第二次兑现了。林黛玉对贾母彻底失望，对和贾宝玉终成眷属彻底破灭，林黛玉的打算是：不如早些死了。这样的想法，符合林黛玉的身份、符合林黛玉受的教育、符合林黛玉的个性。林黛玉的身份是公侯之家、探花之家的千金小姐，她受的教育是女孩要遵守三从四德，要贞静，在婚姻大事上，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父母不在了，就得遵从外祖母之命、贾母之命，既然贾母不把自己配给宝玉，那就只能认命，只能从命，绝对不会反抗，也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林黛玉绝对不会去拉着贾宝玉私奔，更不会像崔莺莺那样去和贾宝玉造成生米做成熟饭，再逼迫外祖母成全，她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林黛玉绝对不能采取平常女子用来反抗父母之命的手段去死，比如说：投井，上吊，跳到大观园沁芳闸下边河水里，这种死法都太激烈，林黛玉不能采用这类失去千金小姐身份的死法，她不能给外人留下任何话柄、给她至今深爱的外祖母留下什么丑闻，她得叫别人觉得，她是因为久病难治、渐渐衰弱、病入膏肓而死。她要任何人，包括贾母、贾宝玉都不必为她的死有任何心理愧疚。

林黛玉选择委曲自己的死法，持续摧残自己的身体，渐渐走向灭亡，她就是要死也要舍己为人，她怀疑自己受外祖母摧残却至死维护外祖母，这一点相当感人。从1960年九月到1965年六月，《红楼梦》是我这个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中文系大学生，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的五年当中枕边书，黛玉求死的情节，不知让我流过多少眼泪。我现在为了给听众朋友解读这段情节，我再次仔细重读，我仍然为林黛玉心疼不已，热泪盈眶。

但是，联系一个甲子对《红楼梦》研读，对杯弓颦蛇影卿绝粒，我仍然要提出几个重要质疑：第一个质疑是，雪雁误传宝玉订亲，黛玉决心求死，过去总是关心宝玉是否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黛玉现在只是在终身大事上疑惧不已，这不符合前八十回对林黛玉性格的描写。前八十回，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感情那是知己的感情，是建立在思想一致基础上的感情，比如她从来不劝贾宝玉立身扬名、读书做官。第八十九回林黛玉对人生风雨的态度和前八十回也完全不同，前八十回林黛玉对生活中的风刀霜箭，采用以诗言志的方式回应，这种诗人对现实的诗意化反映，后四十回根本写不出来。第二个质疑，是黛玉求死的过程中，一向对黛玉体贴得无微不至的贾宝玉，这时他还没有失去通灵宝玉，没有失去理智，没有疯颠，他对林黛玉的心思居然毫无查察。林黛玉想的是，她现在年纪已大，不能再对贾宝玉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说不出来。我是特别讨厌“柔情挑逗”这四个字，短短四个字，就一笔抹杀了前八十回宝黛爱情知己之恋的性质。而贾宝玉对林黛玉是“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儿具体的对话，没有一点儿具体的细节，写得十分空洞。第三点质疑是，半个月之后，黛玉肠胃日薄，连粥都不能吃了，看见怡红院的人，无论上下，也像是宝玉娶亲的光景。黛玉绝食多日，可能连床都下不了床了，她怎么能再进怡红院，她怎么能还看到那边“无论上下”？更怪异的是，薛姨妈来探望，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这就更是东扯葫芦西扯瓢了。既然黛玉听到的是宝玉跟王大爷介绍的女子订亲，那和薛宝钗有什么关系？第四点质疑是最重要的是，在曹雪芹的构思中，贾母绝对不是后四十回所描写的这个“狼外婆”，她反而是木石姻缘的坚定支持者。但是后四十回改变了贾母的形象，改变了曹雪芹的构思，他是让贾母对林黛玉关键时刻给了致命一击，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