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贾母变身“狼外婆”？——第九十回（上）

第二十九讲  贾母变身“狼外婆”？——第九十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回的内容。九十回的回目是：“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回目概括的内容是：邢岫烟因为一件小袄丢失了受到大观园婆子辱骂，王熙凤关心她，夏金桂和宝蟾想借送果品勾搭薛蝌搞淫乱活动。其实这一回当中对于整个《红楼梦》特别是对《红楼梦》的主线和主题来说，这两个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两个内容之前描写的林黛玉求死的余波。林黛玉知道宝玉并没有定亲，她判断贾母给宝玉看中的反而正是她自己。林黛玉又从死亡线上活过来。九十回用两句俗话总结林黛玉从决意求死到转危为安：“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个过程写得还真有点儿像警探小说，一波三折，丝丝入扣，比较真实可信。

在林黛玉求死和转危为安的描写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对贾母的描写，我觉得这是非常离奇古怪、不通人情的描写。我在讲前八十回时仔细讲过贾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保护神，王熙凤能跟林黛玉当众开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为什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的玩笑，就是透露贾母“二玉一家”的想法。木石姻缘（贾宝玉和林黛玉）能够和金玉良缘（贾宝玉薛宝钗）长期对峙，就是因为贾母和王夫人对贾宝玉的婚姻对象分别暗中选中了林黛玉和薛宝钗，谁也不公开提出来，但是两个人一直暗地里较劲。不管薛姨妈怎么宣传金玉良缘，不管薛宝钗总是戴着代表金玉良缘的金锁在贾母跟前晃来晃去，不管薛宝钗一直对贾母叉手不离方寸地恭维讨好，贾母始终对金玉良缘油盐不进，即便元妃以给贾宝玉和薛宝钗赏赐相同的端午节礼，放出带有指婚意向的气球，贾母仍然对金玉良缘装聋作哑，而且好像故意对抗，就在端午清虚观打醮后，贾母说出贾宝玉和林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而在中国古代“冤家”是夫妻的代称，路人皆知。进了后四十回，贾母对林黛玉的态度大变，贾母似乎把她对林黛玉的疼爱和呵护都忘到九霄云外，似乎她从来没考虑过二玉一家，是她提出得给贾宝玉提亲，是她不经过和贾政商量就拍板定下王熙凤提出的一个宝玉一个金锁的金玉良缘。当林黛玉莫名其妙生病，又莫名其妙好转之后，又是贾母好像个大侦探一样，嗅出是林黛玉有了心病，贾母主动对王夫人等说了很多林黛玉的坏话，我的印象是：前八十回对林黛玉无比慈祥的外祖母，对林黛玉疼爱有加的外祖母，忽然对林黛玉最无情最狠辣，几乎变成一个狼外婆。我们具体地看看林黛玉如何好转，贾母又是怎么样和前八十回相比来了个大变脸。

黛玉听到宝玉订亲的消息之后，决意求死，十几天后，一口饭一口水都不肯用了。贾母觉得黛玉的病不像没有理由就生产，她盘问黛玉两个丫鬟，紫鹃雪雁怎么会敢讲。这一点，写得很合理。紫鹃雪雁为什么不敢讲林黛玉的病因？因为她们知道把林黛玉是因为听到宝玉定亲就故意糟害自己的身体才病得越来越重的事说出来，就泄露了林黛玉作为千金小姐不能见人的心思，等于叫林黛玉身败名裂。因为在那个时代在贵族家庭，男人寻花问柳不过是小节，贵族少女怀春却万万见不得人。贾母对王熙凤搿谎时就说，如果一位千金小姐见到一个清俊点的男人就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还算什么佳人。紫鹃雪雁不敢讲也还涉及到她们自身的安危。紫鹃和雪雁如果说出来是雪雁从侍书那里听到所谓宝玉定亲消息导致林黛玉一心求死，很可能不管是雪雁还是侍书，都可能被林之孝家用家法处置，打几十板子是最轻的，撵出去或立即卖掉都有可能。所以当贾母追查林黛玉的病因时，紫鹃雪雁只能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就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像就是林姑娘本来身体就弱，现在又莫名其妙病重。雪雁更是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说我什么也没说。紫鹃还不敢找侍书打听消息，怕消息是真的，黛玉死得更快。

林黛玉自我求死，到了临界关头，病势垂危、气息奄奄，紫鹃嘱咐雪雁好好守着姑娘，她要去向贾母等汇报，请贾母等人来看望，大约紫鹃想给林姑娘准备后事。

雪雁守着垂危的林黛玉，心里正在又痛又怕的时候，天上掉下个侍书来。侍书可能是探春派来看望林黛玉的，雪雁认为姑娘已经病重弥留没了什么知觉，她就在黛玉榻前询问侍书宝玉定亲的事，小说是这样写的：“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地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得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就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得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这是一段对小说人物的描写、对小说布局都起到以一当十作用的奇文，这一段写得太好了。侍书回答雪雁的问话，先来了句“怎么不真”，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为林黛玉生死担心的读者，大概会认为这句话眼睁睁就要送掉林黛玉的命，没想到，马上峰回路转，侍书接着把门客给贾宝玉提亲的事是怎么样被贾母否决的过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这下子林黛玉可有救了。更妙的是，侍书继续说贾母已经给宝玉看中定亲的对象，这个人是亲上加亲，还住在园子里。这就叫林黛玉产生误会，她认为贾母打算给宝玉定的正是自己。因为，现在住在大观园、又跟宝玉亲上加亲的，不是只有她林黛玉一个人吗？黛玉一直担心的金玉良缘薛宝钗也是亲上加亲，但是她早就搬出大观园了。侍书转述王熙凤的话，续书作者故意让她说得含含混混，不明确点明，贾母给宝玉定的是薛宝钗，薛宝钗正是亲上加亲，她还曾经住在园子里。这段解开林黛玉心中死结的话，写得巧妙机智、起伏波折、姿态横生，这是后四十回的一个很大的亮点。

林黛玉因为无意中听到雪雁说宝玉定亲而决意求死，现在又无意中听到雪雁和侍书的对话，知道所谓贾宝玉订亲，是议而未决，她又从侍书的话推测，贾母给宝玉看中的，是亲上加亲，还住在园子里，这不恰好是我自己？成也萧何败也何，林黛玉又奇迹般活过来。待到贾母等赶来看她时，她已经要求喝水了。

紫鹃把这次黛玉濒死的事和当年她一句玩话导致贾宝玉差点死了，相提并论，认定宝玉和她们姑娘是好事多磨，是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缘分。紫鹃是黛玉的知音，她们两个名为主奴，亲如姐妹。这一点，后四十回没有写错。紫鹃、雪雁、侍书，三个丫鬟都明白黛玉为什么而求死，又明白她为什么濒死复生，但是她们哪一个也不敢把这介秘密宣传出去，必须守口如瓶。因为这不仅关乎到林黛玉的声名，更关乎到她们自己的切身利益甚至身家性命。紫鹃雪雁既得维护自己家的姑娘，又得保护她们自己的人身安全，侍书也不敢汇报给探春，那样的话，精明的、恪守贵族家庭规矩的探春肯定会斥责她多嘴多舌。

当我看到潇湘馆里发生的这些对话这些场景，我总有点儿奇怪，潇湘馆那些婆子到哪儿去了，林黛玉的奶娘王嫲嫲到哪儿去了，怎么在林黛玉病重濒死，林黛玉死而复生整个过程中，这些婆子和她的奶娘都地遁了？还有，太医院的王大夫也地遁了，他也不来对林黛玉做一番病情分析。而且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对林黛玉的具体探病过程，也都没有。

贾母早就知道贾宝玉听说林黛玉要走先死了半个，现在林黛玉忽然病，忽然好，贾府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倒是贾母猜着了八九分。我觉得写贾母能猜到是合理的。她最心爱的孙子和同样心爱的外孙女之间是什么感情，精明过人的贾母岂能不知道，关键是贾母猜到后对这件事的处置，我认为这种描写，就是贾母对这件事的处置，非常不合最基本的人之常情，也不符合贾母在前八十回表现的性格，当然啦，贾母的性格一进入八十一回，就已经严重扭曲了，现在不过是更进一步的扭曲。

贾母怎么判断林黛玉有了心事，又怎么处理林黛玉有了心事？那是她对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主动说起，她发现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是因为有些知觉了。什么知觉，她没有明说，当然是指和宝玉有恋情的知觉。贾母认为宝玉黛玉再呆在一起，不成体统。特别微妙，特别有趣的，是贾母说完这些话，王夫人的表现，我要借用一句天津话说“挺哏的”，非常有趣。“王夫人回答：“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王夫人这是什么态度？是极力维护林黛玉的态度，是站在林黛玉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态度。这个时候的王夫人比贾母善良得多，有修养得多，对林黛玉的态度也好得非常多，小说这样写：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先是“呆了一呆，只得答应”，什么意思？王夫人感到很意外，所以听了贾母这番话她呆了一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外祖母竟然主动地非议自己外孙女，而且把外孙女说得十分不堪。王夫人非常惊奇，她一时愣住呆了一呆不好回答。但贾母是林黛玉外祖母，王夫人绝对不能支持贾母说林黛玉的坏话，她如果承认黛玉不好，等于承认是贾母纵容黛玉，王夫人很聪明地把责任揽到宝玉的头上，她说是宝玉不避嫌疑，他们之间还是小孩儿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现在如果把宝玉从园子里调出来反而不妥。大家听听这番话，这不是纯粹帮林黛玉开脱的话？这不是纯粹给贾母台阶下？这番话等于变相否定贾母认为黛玉有知觉，林黛玉有非分之想。王夫人倒成了林黛玉的保护神，真是咄咄怪事。接着王夫人说：“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王夫人确实比贾母棋高一着。她趁着贾母说黛玉的坏话，赶紧把金玉良缘落到实处。可是，贾母似乎还没讲够林黛玉的坏话，还得继续变本加厉地说林黛玉的坏话：“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我读到这几句话，肚子都快给后四十回作者气破了，天下能有这样的嫡亲外祖母吗？你不仅不成全你明明知道跟宝玉有情的亲外孙女，你还得说你的外孙女乖僻，虚弱，活不长。你是林黛玉上一世的冤家？你怎么对林黛玉有这么大的仇恨？你必须得一说再说没完没了说林黛玉的坏话？你不说你就不甘心吗？接下来一段对话，贾母更像得了不把林黛玉当回事的失心疯：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听听贾母这番话，她直接把林黛玉当成是外人了。但是我们还记忆犹新，她曾经对薛姨妈说过：我们家的四个丫头都不如宝丫头，这四个丫头绝对不包括她做了皇妃的贾元春，那就只能把林黛玉跟迎春探春惜春放到一起，都是贾府的人，现在呢，她直接说林黛玉是外人。

在给宝玉定宝钗这件事上，前八十回，一向积极分子是薛姨妈，是王夫人，薛姨妈的策略是公开向王夫人等，这个“等”包括贾母在内，宣扬金玉良缘。王夫人的策略是迫害晴雯、杀鸡给猴看。现在，给宝玉定宝钗冲锋陷阵的是贾母，唾沫飞溅、喋喋不休说林黛玉坏话的是贾母，最后公开说林黛玉是外人的，还是贾母。这位贾母前八十回那可是放爆竹的时候都要把林黛玉搂到怀里。我看，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对于贾母到底是选择薛宝钗还是林黛玉做贾宝玉的终身伴侣，红学界一直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贾母和王夫人、贾元春的观点一致，一直欣赏而且最后给宝玉定亲的对象是薛宝钗。另一种认为贾母一直精心呵护林黛玉，她要通过采取二玉一家的办法，把林黛玉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我在前八十回的讲解中不止一次剖析过，贾母坚持要二玉成一家，贾母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贾母一直和王夫人对着干，王熙凤是贾母二玉一家的坚定支持者和具体执行者。现在我抛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论点，不谈我的观点。我们就想一想，从贾母给宝玉选定薛宝钗之后，她会不会像现在小说里边写的，这样对待林黛玉？她能像一个絮絮叨叨专门说人坏话的碎嘴婆，而她的坏话专门对着她的女儿留在人生的唯一骨肉、她搂到怀里叫着“心肝儿肉”的外孙女，她叫贾宝玉给倒地方的林黛玉吗！前八十回最爱林黛玉的外祖母，现在成了决定金玉良缘并对林黛玉手段最狠的奇葩姥姥。我看贾母几乎给后四十回纂改成一个不通情理的狼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