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岫烟耐嗷嘈薛蝌惊叵测——第九十回(下)

030岫烟耐嗷嘈薛蝌惊叵测——第九十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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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讲  岫烟耐嗷嘈薛蝌惊叵测——第九十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回的内容。九十回的回目是:“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邢岫烟因为丢一件小袄被大观园的婆子絮絮叨叨,王熙凤关心她;夏金桂和宝蟾想借送果品和酒勾搭薛蝌,引得薛蝌心神慌乱。在这之前,是林黛玉求死的余波,贾母不像是前八十回最爱林黛玉、对林黛玉呵护备至的那个慈祥外祖母,成了决定金玉良缘对林黛玉最狠而且不断对林黛玉言三语四的怪人。贾母和王夫人决定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要加快步伐,贾母还直接提出: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们知道。“他们”指林黛玉和潇湘馆,连如何向潇湘馆向林黛玉瞒宝玉定亲消息,都是这位二玉最亲爱的老祖宗定盘子,这实在残忍得有点儿过了。王熙凤吩咐众丫头:“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她的皮。”于是宝玉宝钗婚事紧锣密鼓地却又像是进入暗箱操作,特别要瞒着潇湘馆、瞒着林黛玉进行。贾母要求凤姐:你现在要多管一下大观园的事,严紧严紧他们。凤姐为此经常到大观园查考,就把邢岫烟丢绵衣的事提上描写日程了。


凤姐走到迎春原来住的紫菱洲,听到一个婆子在那儿嚷,她告诉凤姐,她奉命在这里看守花果,邢姑娘的丫头却说我们是贼。原来是邢岫烟丢失一件小绵衣,邢岫烟的丫鬟问了婆子一声。从细节上看,邢岫烟的小绵袄确实就是这个婆子带到邢岫烟院子里的那个黑子顺走,但婆子坚决不认帐,还在背后高声嚷,见到凤姐还大发牢骚,说园子是奶奶家的又不是他们的,显然她不把邢岫烟当主子看待。凤姐把婆子训了一顿,叫把“老林”叫来,也就是把林之孝家叫来,把婆子轰走。我看到王熙凤把林之孝家叫“老林”,我觉得特别好玩,前八十回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称呼,倒像咱们现在职场里边同事之间平等的称呼。邢岫烟听到要轰走那个婆子,马上出来给婆子求情,说都是我的丫头不好。凤姐放过婆子,问邢岫烟丢了什么,邢岫烟说丢了一件小绵袄,邢岫烟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她不声明,我的小绵袄已经找到,或者说,我的小绵袄根本就没丢。这个细节说明,邢岫烟寄人篱下的生活是多么悲惨,明明自己失盗,还得给小偷或者说小偷的家长讲情。王熙凤对邢岫烟什么态度?“爱敬”邢岫烟,后四十回用的“爱敬”这个词,我觉得有点儿刺眼,因为王熙凤可能对邢岫烟有同情心,有爱意,有疼顾她的意思,如果提升成“敬”就有点儿夸张了。王熙凤回到自己房间,叫平儿取了四件衣服,有贴身穿的小袄,有外边穿的皮袄,有绵裙,派丰儿给邢岫烟送去。邢岫烟理所当然地谢绝,凤姐又派了平儿去,平儿很会说话,说:“姑娘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平儿这种言谈和前八十回没有多大区别。她这样说了之后,邢岫烟就只能收下。


我们看这段描写觉得似曾相识,后四十回经常重复前八十回一些事件,那么前八十回有没有跟这段故事类似的情节?还真有,而且不止一次,分别涉及到薛宝钗和王熙凤对邢岫烟的关怀。一件是: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薛姨妈给薛蝌定了邢岫烟为未婚妻后,邢岫烟仍然住在迎春那里,仍然和宝钗以姊妹相呼,薛宝钗有一天发现,天气还比较冷,邢岫烟却穿得很单薄,她就问起来,邢岫烟说,她住在迎春那里,邢夫人叫她把每个月发的二两银子的月钱送一两给她的父母使用,这样一来,她的零用钱不够用,只好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邢岫烟非常可怜。宝钗叫邢岫烟:你把当票拿来,我给你取出来,宝钗感叹:宝琴出嫁的事一时不能办,也不能办你们的婚事,你在园子里受委屈了。以后需要用钱,不用找他们,干脆把二两银子都给你父母送了去,你要用钱,只管找我要,在园子里,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邢岫烟的衣服恰好是当到薛宝钗家的当铺里,宝钗风趣地说伙计们如果知道,会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这都是些十分微不足道又相当生动有趣描写。薛宝钗关心邢岫烟,写出大家闺秀薛宝钗宽厚善良、思虑周到。前八十回写邢岫烟因为贫穷当了衣服,后四十回写邢岫烟还是因为贫穷丢了件小绵袄就闹起来,何其相似。另一件相似的事件是,第五十一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袭人母亲病重,王夫人叫王熙凤打发袭人回家,王熙凤就给袭人安排个“贵妇还乡”,嫌袭人穿的衣服、带的衣服带的包袱都不够高档不够气派,命平儿把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袭人,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再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给了袭人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把另一件大红羽纱的雪褂子也拿出来,平儿说这个雪褂子要给邢岫烟送去。平儿说:“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邢岫烟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王熙凤笑道:我的东西,她私自就送人。平儿能做主把王熙凤的衣服送邢岫烟,正是因为她知道王熙凤对待邢岫烟的态度,王熙凤认为邢岫烟的为人跟邢夫人不同,值得人疼。前八十回王熙凤对邢岫烟用的词,是她可以疼,不是爱敬,这是不同的分寸,写小说遣词用字,那是要特别讲究。


九十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把前八十回薛宝钗关心邢岫烟的情节和王熙凤打发袭人回娘家的描写,重新拼装了一下,邢岫烟仍然是那个荆钗布裙、安贫乐道的少女,王熙凤和平儿仍然惜贫怜弱、乐于助人。薛姨妈和薛宝钗知道邢岫烟失绵衣之后的感叹,也仍然像前八十回,说现在宝琴还没出嫁,不能办邢岫烟和薛蝌的婚事。这样的描写,基本看不出有什么新意。不过后四十回能套用得比较合乎情理,也算难得。


邢岫烟和薛蝌,是四大家族旁支成员,薛蝌虽然是薛蟠的堂弟,但从经济关系上说,他实际近似于贾府远支贾芸,薛蟠只要在一日,薛姨妈就不可能把他当成继承人和真正的当家人,薛蝌只是在薛蟠入监狱期间,做薛家的临时代理。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夫人和邢大舅等娘家人关系不好,对邢岫烟不过薄薄一点儿面子情,并不真心在意并不真正疼爱这个娘家侄女。看来曹雪芹是把薛蝌邢岫烟这对未婚夫妻和呆霸王薛蟠夏金桂这对夫妻做对比来写,薛蟠夏金桂都是有钱人家出身,又都任性胡作,为非作歹,薛蝌和邢岫烟都比较贫寒,却安分守己、克己复礼。最终薛蝌和邢岫烟有相亲相爱的婚姻,有着比较完满的人生,跟薛蟠夏金桂形成强烈对照。不过曹雪芹最后具体怎么样安排这两对人物,特别是怎么样安排夏金桂的下场,我特别感兴趣,是不是像后四十回后边写的那样,遗憾的是,我们都看不到了。前八十回写邢岫烟的笔墨较多,后四十回写薛蝌的笔墨不少,薛蝌通过给薛蟠翻案的活动,在读者的心目中,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已经相当大程度上染黑,觉得薛蝌社会上的活动为虎作伥。而在家庭中,因为薛蟠身陷囹圄,薛姨妈不得不把薛蝌看成是薛家支柱,薛家里里外外的事,都归薛蝌办理。


王熙凤帮助邢岫烟的事,由薛家的婆子报告薛姨妈和薛宝钗,她们感叹一番,薛姨妈对薛蝌赞扬邢岫烟有廉耻、守得住贫,耐得住富,希望早一点把邢岫烟娶过来。这样一来,小说很自然地从邢岫烟的故事,过度到薛蝌的故事。薛蝌回到书房,想到自己的未婚妻,那么一个贤良的女孩偏偏家境不好,寄人篱下,日子过得那么艰窘,夏金桂这样的泼辣货,偏偏有钱。薛蝌感叹之余,赋诗一首,感叹“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这诗虽然写得一般化,但表达他们两个的处境还比较合适。


薛蝌正在为邢岫烟忧虑,宝蟾忽然来给他送酒送果品,表面上宝蟾是代表夏金桂送果品和酒感谢二爷为大爷的事奔忙,但是宝蟾的表情却很不正经,她的语言瞹昧且带有挑逗意味,比如她居然说“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叫什么话?在富豪人家,丫鬟伏侍少爷的常规,不就包括着同床共枕吗?何况,宝蟾已经是薛蟠公开的侍妾。她再说这样的话,她勾引薛蝌的意思不就非常明显吗。


宝蟾给薛蝌送果品,本来是夏金桂想勾引薛蝌放出的试探气球。夏金桂派宝蟾去送果品和酒的时候,很可能她还没有、她也不能露出她想勾引薛蝌的意图,很可能是冠冕堂皇地说,给二爷送些果品和酒,感谢二爷给大爷办事。而本来就为人下贱的宝蟾却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她们家小姐想干什么。宝蟾进薛蝌的书房,不仅把夏金桂暗暗隐藏的意图很快透露出来,她自己还先来了一番勾引男人的超强发挥,对薛蝌大搞色相诱惑。又是对着薛蝌笑嘻嘻,又是对着薛蝌笑咪咪瞅一眼,一副迫不及待投怀送抱的意味,薛蝌即使再幼稚,再和女人打交道没经验,作为青年男子,他已经本能查觉宝蟾的行为很奇怪。但是正人君子的薛蝌总是想把送果品和酒的事,摆正到是长嫂关心小叔子的位置上,所以他对宝蟾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宝蟾虽然很想对薛蝌先下手为强,但她敏感地体会到夏金桂对薛蝌在打主意,而心狠手辣的夏金桂仍然操着她宝蟾的生杀大权,宝蟾如果轻举妄动,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宝蟾仍然要强调,她来薛蝌这里,是做夏金桂的使者。薛蝌叫她把果品留下,把酒拿回去,说:我不能喝酒。宝蟾说:“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也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说我不尽心了。”薛蝌只好把酒也留下,而宝蟾离开薛蝌的书房时又来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表演:“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对薛蝌一笑,又手指着里面说:‘她还只怕要亲自给你道乏呢”宝蟾这番行动真叫鬼鬼祟祟,先到门外看一眼,是确定薛家没有人听到她和薛蝌的谈话,然后才把夏金桂要亲自来“感谢”的话说出来。请注意,大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宝蟾对夏金桂的称呼换了完全不同的用词,她不再称夏金桂是“大奶奶”,而是称“她”。“大奶奶”是丫鬟对当家奶奶的尊称,也是正常的称呼,“她”是对共同办坏事者的亲切称呼,也是蔑称。这个称呼的变化,说明宝蟾身不由己地把她自己跟夏金桂放到平等的位置上了。一个陪房丫鬟有什么权力和奶奶平起平坐?那就是因为她们有了共同的利益、共同的需求,要把薛蝌变成乱伦的情人。在谈话中让宝蟾身不由己把大奶奶变成“她”,这一点后四十回作者做得很高明,这对描写人物内心变化起到很好的作用。其实呢,这种用称呼变迁展示人物之间关系变更的写法,仍然是向前八十回学的。平儿挨打后跟王熙凤一起吃饭,不是因为说了个“你”,就被王熙凤找出毛病?怡红夜宴后,晴雯对平儿说:“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平儿笑着问道:“他是谁,谁是他?”在这些极其微小的地方,都可以看出来,《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确实很努力,很想追上曹雪芹的脚踪。


在这一回结尾,有一段薛蝌的心理活动:“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我觉得,对于薛蝌的这一大段心理描写,写得比较可信,我已经多次说过,后四十回许多处心理描写,功力实在不比曹雪芹差多少,只不过,因为对人物形象把握失控,这类心理描写有时反而要起到反作用了。薛蝌已经看出宝蟾的举动不尴不尬鬼鬼祟祟,担心夏金桂对宝琴和自己怀着什么坏心思,薛蝌当然做梦想不到这位所谓的长嫂,正打算拉他下水。这是下一回要写的内容。这一回结尾薛蝌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宝蟾要变本加厉地表演,薛家的洋相在下一回还会更加丑恶地“出”下去。


这一回不管是邢岫烟失绵衣,还是薛蝌惊叵测,既不是《红楼梦》小说的主要人物,也没有写出新的套路,有那么点凑数的感觉。但是贾母等研究宝玉宝钗婚姻,贾母的决策却令人印象深刻,薛蝌似乎受到性骚扰的这段描写,也写得细致生动,居心叵测的淫荡丫鬟和小心谨慎的守法公子如何交往,后四十回的作者写得像一幅市民生活的油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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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黑死病不急

    尊敬的马老师。跟着您领略了红楼之美,但有一点我和您的看法不太一样。我也是个男孩的母亲,于我来说,我的孩子将来娶妻一定要健康的。将心比心:对于封建家庭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退一步说,既使有侍妾可以生养,但一个封建大家庭没有嫡子也是说不过去的。所以贾母支持金玉良缘,我能理解。 但后四十回贾母对黛玉的态度180度大转弯,王熙凤毫无征兆的从倒钗派,变成倒黛派,教人无法接受。

    马瑞芳 回复 @黑死病不急: 哈哈,我教本科时,学生问我,您让儿子娶黛玉吗?我说,不;宝钗?不,湘云?差不多。

  • mariebabeq

    谢谢马老师的讲解,太喜欢了,每天都听。前80回的讲解,听了两遍,常听常新!

  • 听友246611912

    谢谢马老师的剖析,喜欢听!

  • 无涯轩

    续书作者有毒。

    马瑞芳 回复 @无涯轩: 哈哈哈,常放毒

  • 镜子里的素颜者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等更新了

    马瑞芳 回复 @镜子里的素颜者: 看来计划改一周三次更新是不得人心了

  • 蜗牛也是牛滴

    后40回虽然贾母有点生硬,但是她对两玉婚姻方向绝对是对的。贾母疼林黛玉是真的,那么一个冰雪般剔透玲珑的外孙女,还父母双亡来投奔姥姥,她肯定疼爱。但是她更爱宝玉和贾家的家族兴旺。放炮仗搂怀里疼是真的,但是她考虑实际情况,理性安排宝玉婚姻也是真的。她说黛玉是外人,命不久矣只是作者处理太直接而已,方向和结果就是这样子的。

    马瑞芳 回复 @蜗牛也是牛滴: 还是不合曹雪芹 构思

  • 懵懂一辈子_37

    邢岫烟何德何能让王熙凤爱敬,用词太不当了

  • 听友193383184

    曹雪芹是亲身经历或者是亲眼所见,高鹗没有经历所以没那样的境界。

  • 任梓晗

    超级喜欢马老师!

  • 听友189485635

    王夫人已经有嫡孙了,贾兰。 王夫人作为母亲,不想儿子娶黛玉很能理解,但贾母不同,她知道黛玉宝玉分开就是要他们的命,她是不忍心做这样事的。黛玉嫁给宝玉也许不会那么早死,也许会有后代,就算命短,续娶也是正常的。但贾母面对的是王夫人.贾元春和薛姨妈三个人的金玉良缘,却没有一个人给黛玉保媒,婚事无法提上日程,只能拖着,拖到金玉良缘没人提了,宝钗嫁人了或者黛玉真的短命走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马瑞芳 回复 @听友189485635: 贾母的二玉婚姻是少数红学家的看法,但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