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始提亲抹倒前描写——第八十四回（下）

第十六讲  始提亲抹倒前描写——第八十四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四回另一个重要内容，宝玉提亲。第八十四回的回目是“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这一回的重要内容宝玉试文字，我们已经讲过了，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宝玉提亲，我把这个情节叫“始提亲抹倒前八十回”。意思是关于宝玉提亲的描写一笔抹倒了前八十回关于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长时间的明争暗斗，把金玉良缘像儿戏一样的确定下来。这就完全歪曲了前八十回描写的贾母、王熙凤、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的个性。而且在普通的人情世态上，这样的描写也说不过去。

贾母等人进宫探望元妃之后，元妃病癒，派太监来赏赐，赏了些什么？四个字：“物件银两”，这样写太空洞了，小说应该是拿细节说话，看来续书作者想象不出比贾母八十大寿更合适的赏赐了。贾母向贾政炫耀她进宫曾给宝玉进美言，说宝玉已经会写文章了，然后把宝玉应该提亲的事提了出来，贾母是这样说的：“宝玉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别论亲戚远近，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周正就好。”贾母的这番话，那是照抄清虚观打醮贾母对张道士说过的话，当时贾母断然拒绝了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说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然后贾母对张道士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现在贾母向贾政提出来，叫贾政留意一个孩子给宝玉定下来。我就很奇怪，贾母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多年她没有一直留神林黛玉？她没有一直考虑二玉成一家？难道王熙凤说林黛玉“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做媳妇”，只是精明的凤姐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前八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今天好了明天恼了，表兄妹像过家家一样的忽喜忽恼，老祖宗整个地陷落到这里边同进退。因为张道士提亲，林黛玉闹了个天翻地覆，贾宝玉林黛玉都不去清虚观看戏了，贾母都急哭了，派王熙凤去调和，特别是，贾母说出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话，震动了贾宝玉林黛玉，也震惊了薛宝钗，以贾母的博学，她不会不知道“冤家”就是夫妻的代称，说宝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已经泄露了贾母对未来二玉一家的婚姻安排。贾母现在又对贾政说这样的话，好像她对宝黛情深全然不知，她对自己呵护宝黛全然忘却了。

如果说贾母变脸变得非夷所思，贾政变脸就更莫名其妙了。几年前，贾政在跟赵姨娘闲聊，说他已经看好中了两个丫鬟，将来分别给宝玉和环儿，这说明贾政早就在考虑儿子的婚事，连侍妾的人选，他都考虑过了。现在听了贾母要贾政给宝玉挑媳妇的话，贾政居然回复贾母，他担心贾宝玉不成材糟蹋别人家女儿，真是咄咄怪事！贾政忽然这样的多愁善感，他倒像前八十回特别尊重、爱护女孩的贾宝玉了。贾宝玉不是说，我们谈“女儿”这两个字都先得用清水嗽口吗？贾政给儿子挑媳妇，他不站到儿子的立场上，却站到女方的立场上，贾政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博爱、这么讲究女性主义了？

薛姨妈到来之后，贾母跟薛姨妈聊完了薛家的家务烦难，又夸赞起薛宝钗来：“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贾母这番长篇大论的话，是重复前八十回贾母已经夸赞过薛宝钗的话，不过换了一个角度。前八十回是贾母是说过贾府的四个女孩都不及薛宝钗，那是贾母的外交辞令，也是回敬薛宝钗恭维贾母比王熙凤还精明，我已经分析过，这四个女孩不包括贾元春却包括林黛玉，也就是说，贾母已经把林黛玉看成是贾府内部的人了。现在贾母又从做媳妇的角度，认为薛宝钗是个最理想的人选。这可就更奇了怪，既然你老太太开始考虑宝贝孙子的婚事，既然你叫贾政留神看个好孩子给宝玉订下，那么在贾母身边生活那么多年的薛宝钗，那可是你老太太留神观察一个溜够了，你怎么没有琢磨到给贾宝玉订下呢？第八十四回贾母当面夸赞薛宝钗，是续书作者想说明，如果从林黛玉薛宝钗之间挑选贾宝玉的伴侣，贾母已经明显地倾向薛宝钗，续书作者似乎觉得这样描写还不够，还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一段贾母批评林黛玉的话。薛姨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说：“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担待、有尽让了。”

我看到贾母这些言谈，非常诧异。续书作者难道没看过前八十回？他这样的描写跟前八十回根本对不起来，也特别不合乎普通的正常人情。咱们回忆一下，前八十回贾母对林黛玉是什么态度？是呵护到不能再细致的态度，维护到不能再周到的态度，那真是捧到手里边怕摔了，含到嘴里边怕化了。而且贾母总是把她心爱的外孙女和心爱的孙子相提并论，动不动就说“两个玉儿”。宝玉和黛玉吵架，贾母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自己先担心得哭了。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看到林黛玉的窗纱旧了，就亲自挑选，得用桃红色的才配得上窗外的绿竹。在探春的房间贾母对刘姥姥说，咱们快走吧，姑娘们都怕有人来弄脏了房子。探春懂事地说，请老太太太太来坐还请不到呢。贾母开玩笑说：还是我的三丫头懂事，就是那两个玉儿可恶，咱们喝醉了，到他们屋里闹去，这叫什么话？这是似怨实爱的话，是把两个玉儿时时放到心头的话，第七十五回贾母尝了尝笋和风腌果子狸，觉得好吃，就命人给颦儿和宝玉送了去，后四十回的贾母，动不动就在外人跟前对自己唯一爱的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肉说三道四，甚至还拿薛宝钗来和林黛玉对比，说明林黛玉就是不如薛宝钗。后四十回的贾母哪儿还像林黛玉嫡亲的外祖母，简直像三家村专门对别人家孩子挑毛病、瞅脚后跟、说三道四、指白道黑、传老婆舌头的碎嘴子老妈妈。这个贾母哪儿还有诰命一品夫人的架子和派头？像普通人家没事拉三天、专门传小道消息的市井婆子。后四十回贾母对林黛玉的态度尤其不符合中国古代老人对第三代的态度，中国老人对第三代，那真是舐犊情深、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的态度，我也是一个做祖母做外祖母的，我就设想，如果我跟我的大学同学一起喝酒，我们都是1960年入大学的，我们大家很可能都谈到自己的第三代，老同学在一起喝得头晕脑胀、找不到北的时候，听到同学的第三代，这个哈佛上学，那个去了剑桥，我肯定会夸奖，但我仍然衷心爱我家的第三代，我不会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贬低他们。各人头上一方天，各家管各家自己的事，这是人情之常。而堂堂一品夫人史太君，前八十回把林黛玉当成是心肝儿肉的贾母，到了后四十回，居然成了贫嘴贱舌动不动就说林黛玉闲话的主要人物，实在难以理解。这既不符合前八十回贾母已经完成的人物形象，也不符合中国的国情。

还有薛姨妈，在前八十回，薛姨妈这个人物，那是何等八面玲珑、多么老于世故的一个老太太。薛姨妈开口说话，哪一次不是恰到好处，哪一次不是一说就说到点子上。薛姨妈爱语慰痴颦的情节，红学家分析来分析去，这个说，薛姨妈真是善良宽厚、关心爱护林黛玉啊，那个说，薛姨妈真是老奸巨滑，一句实话也没有啊。薛姨妈这个人物的多侧面、多层次，曹雪芹写的是多么丰满，多么生动，多么精彩啊。后四十回的薛姨妈，怎么一点灵性也没有了，一点活泛劲儿也没有了，在那儿木木憷憷，呆呆愣愣，在贾母跟前语言木讷，反映迟缓，连句像样的恭维话都说不全甚至根本说不出了。按照常理，贾母对薛姨妈当面表扬薛宝钗懂事，批评林黛玉心重，即使出于礼貌，薛姨妈怎么也得回复一句比如“林姑娘灵透”“林姑娘嘴巧招人疼”，回复上一两句这样的客气话。但是薛姨妈听了贾母批评林黛玉的话，一声不吭，难道世事洞明的薛姨妈在默认，一点儿不错，我女儿就是比您那个嫡亲的外孙女强多了。我的亲女儿就是比干女儿强多了。这样的描写岂不是太不通人情了。

还有，贾政的门客给贾宝玉提供提议的人选，也很像是故意制造波折。贾府那样的世代簪缨之族，贾宝玉这样可能的荣国公后任，怎么可能没有贵族之家、官宦之家的名门小姐可以考虑，连去做皇族家娇客那都是有可能的，国公府公子的婚事怎么会惨到叫一个门客来掺和？更蹊跷的是，这里边还掺和进来了孙家。按照曹雪芹的构思，迎春嫁给中山狼孙绍祖之后，是一载赴黄粱，也就是结婚一年，迎春就给孙绍祖折磨死了，而且是折腾得“公府千金似下流”。现在呢，不仅迎春还在那儿好好的活着，邢夫人还和孙亲家有来有往，对亲家的亲戚知根知底。小说里边写门客提亲张老爷的女儿，詹光说张老爷是大老爷的旧亲，原来却是邢家的旧亲，再由邢夫人转述孙亲家太太来说这个张家的女儿，转了一个溜够，否定了这门可能的张家亲事。终于把王熙凤的话引出来了，“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

咱们琢磨一下，咱们回想一下，金玉良缘的实现，真能是这样的过程吗？这太轻而易举了吧。薛姨妈从元妃封妃就开始对王夫人等造金玉良缘的舆论，薛宝钗一直把沉甸甸的金锁挂在脖子上每天都在荣国府招摇过市，元妃端午节赐礼，把宝玉和宝钗并列了，很可能受到能够进宫探望的王夫人的影响。王夫人对有几分像林黛玉的晴雯残酷迫害，查抄大观园的时候王夫人又对林黛玉含沙射影，说主子的姑娘不教导也不堪。王夫人反对木石姻缘不遗余力，王夫人和贾母在宝玉婚姻对象上明里暗里的对抗是始终存在的。而王熙凤在这一点上，是站在贾母一边的。结果呢，现在金玉良缘居然就由王熙凤一句话，像灯草灰一样，轻巧地解决了。这岂不是太不合逻辑了？而且咱们回想一下，由王熙凤提出金玉良缘，合乎不合乎道理？合乎不合乎王熙凤的个性？在前八十回，王熙凤是木石姻缘的强有力的维护者，她曾经对林黛玉当众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王熙凤是贾母的心腹，她如果不是琢磨透了贾母的心思，她能这样说？她敢这样说？何况给贾宝玉挑选妻子涉及到王熙凤自己的切身利益。王熙凤是王夫人从邢夫人手下借过来帮助处理家务的，如果王夫人手下有了能干的儿媳妇，王熙凤岂不得回邢夫人身边做小媳妇？王熙凤还能手眼通天地掌握贾府的财权，八面生风地掌控贾府的人事权？从王熙凤自己的利益出发，把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潇湘妃子林姑娘娶过来，当画供着，王熙凤继续当家，比把连大观园的花花草草都算计上的宝姑娘娶进来，王熙凤丢钱丢权丢地位，到底支持哪一个做宝二奶奶，对王熙凤更合适？王熙凤一点都不傻，支持二玉姻缘，她既能迎合、巴结贾母，又符合自己的切身利益，王熙凤何乐而不为？

小说写到：巧姐生病，贾环慌手慌脚弄倒了药铞子，王熙凤和贾环再次结怨。这是续书作者故意安排的故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人物的年龄不统一，巧姐时大时小，到了后四十回，巧姐仍然时大时小，一会儿，像幼儿一样抽风，一会儿，像中学生一样听贾宝玉讲孝女才女，这样的描写也不太合理。蔡义江教授点评这一段的时候说：“贾环失手打翻巧姐的药铞子，是偶然性小事，就为他后来要报复巧姐而卖她，用‘重结怨’三字，未免小题大做。”

贾环弄倒巧姐的药铞子，自觉没趣，跑了，王熙凤火星直爆，骂贾环是对头冤家来使促狭：“以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仇呢？”王熙凤还叫赵姨娘的丫鬟捎信给赵姨娘，她操心太苦了，巧姐死定了，不用她惦着了。王熙凤对赵姨娘的态度，王熙凤说的话，也跟前八十回对赵姨娘的态度及说的话，很不一样。前八十回的王熙凤对赵姨娘完全是当家奶奶对奴才的居高临下，正眼都不瞧，非常蔑视，赵姨娘骂贾环，王熙凤听见了，她马上正言厉色教训赵姨娘，他是爷们，有过错，自然有老爷太太教育，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口啐他？现在王熙凤竟然把自己放低到跟赵姨娘是平等，赵姨娘不再是姨娘，还成了贾环的妈。这是王熙凤急不择言，还是续书作者对人物语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分寸把握不准确？威风八面的琏二奶奶竟然不能叫人把赵姨娘喊来臭骂一顿，还得叫丫鬟捎她跟赵姨娘呕气的话，荣国府可真是礼崩乐坏，家无主帚倒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