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金钱万能的精彩命案——第八十六回（上）

第十九讲  金钱万能的精彩命案----第八十六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看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六回的内容。这一回的回目是：“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主要内容是写薛蟠新的命案发生经过和薛家利用金钱操纵官府，在行文当中暗示元妃可能遭遇不幸的命运，贾宝玉再次进潇湘馆，林黛玉做起给贾宝玉讲琴理的老师。我们先具体看一看薛蟠命案如何被续书作者描写成一桩金钱万能的精彩命案。

薛蟠新命案导火索是小说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的蒋玉菡。薛蟠为了躲开家里的泼妇夏金桂，到南方办货，遇到已经做了戏班班主的蒋玉菡，两个人一起喝酒。蒋玉菡人物秀丽，酒店跑堂的，我们现在叫服务员，那时叫当槽的，总拿眼瞟着蒋玉菡，惹得薛蟠不高兴。第二天，薛蟠再到那家酒店喝酒，嫌酒不好，叫当槽的换酒，当槽的不换，二人发生口角，皇商泼皮薛大爷用酒碗砸市井泼皮张三。张三头破血流，死了。薛姨妈知道消息，求贾政帮忙，贾政含糊答应，薛蝌带银子赶到命案发生地准备用银钱解决问题。

薛蟠斗殴杀人案续书描写详细，前因后果写得合情合理。续书一步一步写来，像是明清时代市俗官场现形记，像是一个短篇仔细揭露官场黑幕的暴露小说。薛蟠斗殴杀人后先招了供，关进监狱，消息传到薛家，薛姨妈惊惶失措，薛宝钗让薛姨妈冷静对待，安排薛蝌携带银子赶赴命案发生地。薛蝌到了案发地，先买通需要买通的各种人物，再给县官递上一个呈文，这个呈文的大意是：具呈人薛蝌，为胞兄遭遇飞来横祸受到冤枉递呈文，胞兄薛蟠来此地做生意没几天，家奴送信回家说他遭遇人命官司。我奔来县衙，知道胞兄误伤人命关进监狱，胞兄告知：他跟张三素不相识，更无任何仇怨，只不过因为换酒小事发生口角，胞兄把酒泼到地上，恰好张三低头拾东西，酒碗误碰到张三囟门导致他身死，胞兄怕受刑，初审时承认斗殴致死。县官大人仁慈清廉，知道受冤原因，还没定案，胞兄身在监狱，由他具呈申冤，有违朝廷规定，我冒死代呈，哀恳县官大人提取证据审讯，这是莫大之恩，我们全家感戴您的大恩大德，永生永世不尽。

我们听听薛蝌呈文的原文：

具呈人薛蝌，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呈文里的“宪治”“宪台”其实都是客气地恭维县衙县官。“宪”是封建时代人们对上级官员的尊称。薛蝌这篇呈文写的如同老吏断狱一般老辣，这个呈文也就成了薛家翻案的剧本。薛蟠杀人案整个剧情从重审到翻案，就是按照薛蝌这篇呈文往前发展。这位薛家二爷，真是好生了得。

薛蝌写了呈子要求重审，他怎么样买通县官避重就轻审案，怎么样买通证人甚至受害人亲属指鹿为马、撤换关键的证言，怎么样在衙门暗箱操作，怎么样内外勾连、上下其手、偷梁换柱，这些具体过程，续书作者写得头头是道、细致入微。从审案的县官到验伤的仵作，从酒店主人到跟和薛蟠一起喝酒的人，甚至受害者张三的叔叔，全部被薛家的金钱撂倒，收拾得服服帖帖，完全按照薛蝌创作的剧本演出，一口咬定薛蟠是误伤，给薛蟠开脱死罪。只有被害人张三可怜的母亲一个人还在给儿子寻求公正。官场真是覆盆一样的黑暗，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给杀了都无处申冤。这是完全用金钱颠倒黑白、为薛蟠开脱杀人罪名的过程，写得好像是清代官场典型案例，薛蟠命案简直成了可以用来做反贪反腐典型教材的案例。

看来续书作者熟悉这类官场内幕，熟悉官场黑暗作风，熟悉审案要害和关键，薛蟠人命案从斗殴杀人变成误伤，是乱判葫芦案运用权力翻案的翻版金钱翻案。续书作者描写薛蟠一案的县令如何问案判案，尤其写得丝丝入扣、生动如画。县官受贿之后重新问案，先提审酒店主人李二，李二初审时，说薛蟠和当槽的争斗致死，是他亲眼看到，现在改口，说他是在柜上听说发生争斗，这样一来，杀人案目击者证人就蒸发了。知县问为什么初审的时候你说是亲眼看到，现在却成了你没有见？李二说，小的前日是给吓昏了胡说。按说县官听到这样的话，就得掌嘴，审案的县官竟然不问李二为什么胡说，更不动刑，默认李二改口。接着县令提审另一个目击者、跟薛蟠一起喝酒的吴良。吴良说，薛蟠要换酒，当槽的不给换，薛蟠生气，把酒往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县官故意作态，虚张声势说吴良“胡说”，前日薛蟠自己供认是拿碗砸的，你也供认你是亲眼所见，怎么今日供的不对？吴良坚持：那你得问薛蟠自己。吴良的证词，使得原本杀人案的目击证人，摇身一变，直接成了误伤的证人，县官竟然又轻轻放过吴良，再提审当事人薛蟠，我们听听他怎么开口问案。县令开口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这样的提问，分明是提示薛蟠翻案：我和张三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仇怨，我怎么会伤他的人命？张三怎么死的，我也懵懵懂懂啊，我不就是拿酒泼了一下，酒碗碰到他头上了？薛蟠听了县官这样问案，知道薛家的金钱起作用了，薛大傻子也不傻了，立即顺竿就爬：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一时失手，误碰到他脑袋上了。县官受贿，让一个斗殴杀人案的目击证人凭空蒸发，让另一个目击证人变成误伤的证人，再听任杀人犯薛蟠改供词。生生硬把斗殴杀人案断成误伤案，而误伤案那样的案件是可以拿钱了事的。当年发生冯渊命案时，薛蟠想的是：花几个臭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现在县官重审薛蟠打死张三命案，定为误伤，吩咐薛蟠画供，呆在监狱，等待上级批文。叫衙役把苦苦哀求的苦主张三的母亲轰出去，薛蟠给薛姨妈带信：“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整个过程形象地说明：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在《红楼梦》后四十回中，薛蟠再次犯杀人命案跟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相似，而写法上有所不同。上次薛蟠打死冯渊，抢走甄应莲，是命令手下的人动手，场面是贵公子以势凌人，这次，是薛蟠亲自下手，场面是两个阶层的泼皮争斗；上次是贾雨村听到门子介绍犯命案的薛蟠是贾政和王子腾的外甥，立即乱判葫芦案，任凭薛蟠打死人逍遥法外，只给冯家判些烧埋银子了事，然后再写信给贾政王子腾邀功，那次没有银钱交易，但是乱判葫芦案出现了非常重要的“护官符”，出现了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蟠的二次命案，虽然薛姨妈也请求贾政插手帮忙，但贾政并没有向县官写信求情，整个案件都是钱能通神、钱能翻案、钱既能操纵官场也能操纵当事人。续书作者具体而微描写这个案件，我认为写得相当成功，令读者对社会黑暗触目惊心。

在薛蟠命案的描写过程中，前八十回出现的薛蝌，完全染黑，大概得算后四十回人物描写比较成功的例子。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写贾府一下子来了许多客人，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和她的哥哥薛蝌。贾宝玉去看了这些客人之后回到怡红院，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贾宝玉的话说明薛蝌举止文雅，模样俊秀，是一个正人君子的样子。前八十回接近结尾，薛姨妈向邢夫人求得邢岫烟做媳妇，邢岫烟和薛蝌两人都称心如意，这似乎是曹雪芹安排的难得的一对终成眷属、终修善果的青年男女。而在后四十回，薛蟠命案一出，薛蝌的个性一步一步变坏。他带着金钱去给薛蟠翻案，一次一次写信向薛姨妈报告他翻案的进展，其中有封信写：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

咱们听听这封信，当地的人坚持讲薛蟠杀人事实，薛蝌说不给他做伪证的就是很刁，不给他做假证就很刁，他强迫吴良做假证，不做假证，就说人是他打死的。这太厉害了。

薛蝌回到家中，向薛姨妈汇报发，陈说知县怎么徇情，怎样审断，终于给薛蟠定了误伤。说：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就没事了。我猜想，不知道曹雪芹如果看到在他笔下温文尔雅的薛蝌成了这么一个擅长运作官场、无理翻缠的讼棍角色。他会有什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