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试文字全面背谬曹雪芹——第八十四回（上）

第十五讲  试文字全面背谬曹雪芹——第八十四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

我们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四回的内容。这一回的回目是：“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我先给听众朋友像做内容提要一样，简单介绍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和情节线索：这一回开头接续第八十三回的情节，薛姨妈被夏金桂气得胁疼，薛宝钗命人买了钩藤煎好给母亲服下，劝薛姨妈到贾府找贾母聊天。在贾府里边，贾母和贾政正讨论如何让贾宝玉在读书做官的路上茁壮成长，贾母把贾宝玉应该提亲的话提了出来，把贾宝玉和贾环、贾宝玉和当年的贾政做对比。饭后，贾政把贾宝玉传到书房，考察贾宝玉写八股文的进展，长篇大论给贾宝玉讲八股文，贾宝玉义气奋发地向老爹汇报他如何写八股文。小厮传话，老太太摆饭，姨太太来了。宝玉赶紧往贾母那儿跑，想见宝姐姐，没见到，有些失望，听贾母跟薛姨妈议论薛蟠夫妻之事，薛姨妈羞愧地说薛家儿媳不良，家里有什么烦心事，贾母安慰她。宝玉听烦了想走，又听到贾母夸奖宝钗，听呆了。贾宝玉劝慰薛姨妈：薛大哥交结的都是正经人，请放心。然后向薛姨妈告辞，说晚上还要看书。琥珀来向贾母汇报巧姐生病，让王熙凤回去。贾政因为贾宝玉改变性情，八股文学习越来越对头，跟他的门客笑嘻嘻谈论宝玉，新来最善于下棋的门客王尔调给贾政提供一个可以给贾宝玉做亲的侯选人，是一个做过道员的张老爷家独生女。詹光说张老爷是大老爷的旧亲。第二天，邢夫人来向贾母请安，王夫人向邢夫人问起张家的事，邢夫人转述孙亲家（也就是迎春婆婆）的话，说张家女儿娇惯，是独生女，他们要求女婿入赘并给他们家料理家事，这个人选立即被贾母否决。这期间，巧姐生病，而且还是幼儿抽风，长辈们几次到王熙凤房间去看巧姐，饭后贾母又带了邢夫人王夫人去看，说起张家小姐的事，王熙凤向贾母提出了“一个金锁一个宝玉”现放着天配姻缘，贾母如梦初醒，马上接受，王熙凤建议贾母等到薛家求亲。接着，大夫来给巧姐看病，断定是内热抽风，开了药，需要用真正的牛黄，还是到薛家取了牛黄来，配齐几味中药正在煎药，贾环奉赵姨娘之命来探望巧姐，慌手慌脚把煎药的铞子打翻，王熙凤大怒，赵姨娘气急败坏骂贾环。

从这个内容简介我们可以判断，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这个回目对小说描写的内容概括并不准确，这一回描写的主要内容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贾宝玉怎么样学习八股文；一个方面是贾府掌权者怎么样给贾宝玉提亲。贾环重结怨的故事虽然会成为后来贾环参与卖巧姐的伏笔，我们后边还要讲，贾环不可能参加卖巧姐，但续书作者必须叫贾环和王熙凤重结怨，那样贾环才会积极参加卖巧姐，这是后四十回作者构思上前钩后联的需要。“探惊风贾环重结怨”是续书作者用来跟“试文字宝玉始提亲”形成对称的，题目上对仗也相当公整，内容上却一重一轻，形不成对称，真正对称的是：“试文字”和“始提亲”，而这两个都关乎贾宝玉人生的大方向，“试文字”关系到贾宝玉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始提亲”关系到贾宝玉选什么样的人生伴侣。而“试文字”和“始提亲”，又都关乎到《红楼梦》的主题，那就是《红楼梦》到底是讴歌爱情和叛逆精神，还是弘扬理学和封建伦理，是叹青年男女风月情浓，还是宣扬读书做官光宗耀祖。在前八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和他讨厌读书做官一致，他的爱情选择也是他人生道路的选择。而在这两个方向上，续书作者都背离了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试文字写贾宝玉诚惶诚恐地学习八股文，废寝忘食热衷八股文，完全背离前八十回贾宝玉厌恶八股文，讨厌读书做官的人生追求。始提亲把曹雪芹前八十回对贾母、王熙凤、薛姨妈、王夫人对待木石姻缘（宝玉黛玉感情）和金玉良缘（宝玉宝钗婚姻）的细巧描写，一笔抹倒，置而不提，贾母王熙凤甚至王夫人的性格跟前八十回完全不一样，他们对宝玉婚姻的态度，给扭曲了，而这是非常重要的扭曲，又是续书作者为他将要浓墨重彩描写黛死钗嫁做的必要铺垫。

续书作者在艺术描写上很聪明，他时时模仿，动不动就重现前八十回一些笔墨，叫我们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以为曹雪芹的文字又回来了，不是已经有人说，一百二十回都是曹雪芹一个人写的？实际上，续书作者搞的是“貌似神离”，表面上相似，根本上不同。初看相似，仔细琢磨不同。我们初看后四十回对贾宝玉行为的一些描写，这不是很像曹雪芹前八十回写过的？仔细琢磨其中的要害，却离开曹雪芹的思想内蕴十万八千里，在别人的身上也是这样的现象。咱们举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例子，八十四回开头延续八十三回的情节，薛宝钗像前八十回一样，既非常懂事又十分博学，她劝慰薛姨妈不要和夏金桂生气，她马上派人买来钩藤煎好，让薛姨妈服用，薛姨妈的胁疼立即减轻了。这些描写不是跟前八十回很像吗？薛宝钗既孝敬母亲又非常博学，连中药都懂。但是就是在这段似乎写得很像前八十回的自然段里，后四十回作者的鹰嘴鸭子脚也露出来了，出现了这样的句子薛宝钗“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揉胸捶腿”，《王蒙陪读红楼梦》在这句旁边加了一句幽默点评：“一个接一个地揉胸，呜呼”。这样评点真是令人绝倒。

我们先看看试文字如何在实质上全面背谬曹雪芹，而在读者的阅读印象上又让读者觉得似乎应该这样，或者就是这个样，也可以接受。

所谓试文字的内容是续书作者兴味盎然、细致入微，具体描写贾政怎么样教贾宝玉写八股文，贾宝玉怎么样认真学习领会而且马上付诸实现，写好八股文。这样的描写体现贾宝玉性格的变化和贾政对贾宝玉态度的变化。这岂不是全面背弃了曹雪芹前八十回创造贾宝玉这个形象的原则了？前八十回的贾宝玉对八股文是什么态度？贾宝玉喜欢庄子，喜欢唐诗，厌恶学八股文，认为鼓吹读书做官最要不得。八股文是干什么用的？是读书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清代科举考试，八股文是重头戏，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相当多的把如何写八股文引进小说的描写，比如《于去恶》《司文郎》《仙人岛》都是非常有名的聊斋小说，都有大段大段写八股文的描写。八股文应该怎么写？要代圣贤立言，也就是从《四书五经》里边出题目，再站在圣贤的立场上，用圣贤语气写文章，按照八股文要求的起承转合，也就是有破题、承题等八股这样的严格模式写下去，字数也有严格限制，贾宝玉因为讨厌这种专为求功名而设计的文体，这种绳捆索绑的文体，连带着讨厌学习经典《四书五经》，甚至公开说“明明德之外无书”，贾宝玉不仅最讨厌那些靠着八股文求功名的“禄蠹”，还把封建社会的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不值。后四十回里边的贾宝玉，虽然是奉严词二次入家塾，好像还不太情愿，但是他却确实在认真学习起八股文，而且进步很快。当贾政检查贾宝玉的窗课，也就是检查贾宝玉的八股文作业时，贾宝玉已经按照贾代儒的要求做了三篇八股文。贾代儒给贾宝玉出的八股文的题目分别是《吾十五而志于学》《人不知而不愠》《则归墨》。《吾十五而志于学》这个题目出自《论语·为政》，这是孔子老年自述经历，说自己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立志学习。《人不知而不愠》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我做人坚持我自己的原则，别人不了解我，别人误解我，我也不生气。《则归墨》出自《孟子·滕文公（下）》，意思是杨朱、墨翟两家的学说影响极大，人们的言论主张，不属于这一家，就属于那一家，不属于杨朱，就属于墨翟。贾政做过学政，他当然应该懂得如何做八股文，不过前八十回没有写过。第八十四回，贾政把贾宝玉这三篇八股文分析得头头是道，修改得很有道理。当然啦，这是因为后四十回的作者的拿手好戏是八股文，这个无名氏有没有靠八股文获得功名，我们现在无从察考，高鹗却是做过五年专门教八股文的私塾老师，自己又靠八股文先中举人后中进士，做官之后还做过顺天府乡试的同考官。他写这样的情节或者修订这样的情节，那才叫得心应手。贾政考察贾宝玉的八股文，通过考察，对原来他十分厌恶的儿子有了喜爱之感，八十四回父子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是后四十回背谬前八十回的重要标志，贾宝玉的个性追求发生根本性变化，前八十回因为贾宝玉离经叛道水火不容的父子关系渐渐融洽。

不仅是贾政、贾宝玉在八股文这个节点上变脸，贾母的脸变得也令人吃惊。上一回，贾母对贾宝玉上学的表现是说“野马套上笼头了”，很欣慰，对贾宝玉上学很支持，八十四回开头贾政说贾宝玉不好好学习，贾母马上替贾宝玉说话，小说有大段描写：“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地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地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得是。’”看到这里，我不禁感叹，贾宝玉在前八十回确实已经在贾政跟前受到表扬，但那恰好不是因为写八股文，而是因为跟贾政一起去参加写诗。贾宝玉写的是关于林四娘的鬼话。写诗和写文章不仅不是一回事，在后四十回的贾政看来，还是互相矛盾的，他已经不允许贾宝玉写诗了。在后四十回贾母变成一个利欲薰心的老太太，贾母的望孙成龙急不可待，贾母都会偷换概念。把写林四娘诗歌变成文章都做上来，而且把贾宝玉这个似乎的改变都汇报给元妃了，实在令我瞠目结舌。

在宝玉试文字的细节描写上，续书作者却故意按照前八十回的描写继承、重复或加以铺张，比如：贾宝玉听到贾政派人叫他饭后马上到书房去，小说描写是贾宝玉像头上打了个闷雷。前八十回，贾宝玉听到父亲呼唤，那是打了不止一次焦雷了。贾宝玉听贾政讲完了八股文从贾政的书房离开，后四十回描写一溜烟地走了，前八十回不是也这样写过？所不同的是，当时贾宝玉离开训斥他的爹时，还朝门外的丫鬟金钏等吐了吐舌头。这么原样照搬的细节描写，给读者的印象，这不是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很像吗？

宝玉听到爹叫头上就打了个闷雷，宝玉听说薛姨妈来了就像前八十回离开贾政书房“一溜烟”地跑去了。贾政在贾母跟前说贾宝玉的不是，贾母对邢夫人王夫人说贾政“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又把贾母在贾政打宝玉时骂的话“当年你父亲怎么教育你来”具体化说了说。我读到这类细节，常常哑然失笑，无名氏还有在他续书基础上补订的程伟元高鹗，那真叫“狡猾狡猾的”。他们这样做，读者读起来，很容易身不由己地接受。他们有点儿像现在网上卖假货卖假药卖假名包假著名化妆品的，他们重要的手段就是以假乱真，我打个不太准确的比喻吧，哪位美眉从哪家网店买到瓶雅诗兰黛面霜，不要你花千儿八百啦，只收你二百块钱，包装瓶跟一直使用的真品很像，是红石榴系列的，嗅起来味道也和原来买的正品很像，那就往脸上抹吧，用了半个月，皮肤似乎还变细腻了，恰好有位闺密是学生物的，拿显微镜仔细看看成分吧，结果发现，这瓶所谓名牌雅诗兰黛面霜添加超计量的激素！《红楼梦》续书后四十回，就有点儿像假冒伪劣化妆品。而我们研究这种续书现象，还挺有意思。

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全面背谬曹雪芹，我们就讲到这里，下次讲始提亲一笔抹倒前八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