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脚趾】皱纹

【亲脚趾】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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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满脸皱纹的。

所以小眼睛拼命地挤在一起不肯睁开来,哇哇地哭着,不想看自己丑得出奇的模样。


我妈伸出手来,她把我抱进她的怀里,敞开衣襟,想用她饱满的乳房喂养我干瘪发皱的皮肤。


可是,我大概真的生来就是个急性子,匆匆忙忙地跑到这世上来投胎,竟然没带一点儿的口粮。想我也是闭着眼睛使足了力气的,但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妈的乳房里,咂出一点点的奶水来。


我的脸上,哭得皱纹横生。


我爸急得在地上直打转儿。有人跟他说,四爷爷的家里养了一头羊,羊奶能养娃。我爸就飞跑着冲出了家门,去求那只能养娃的羊了。

羊奶如脂。它们一滴一滴地淌进了我的肚子里,竟然就神奇般地撑圆了我干巴巴的小脸,还把我养得圆嘟嘟、润滑滑的。我的祖母盯着这个像瓷娃娃一样干净的小孙女,粗糙的一双手不敢去摸我身上缎子一样光滑的皮肤。


她说,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娃给划破了。


祖母的手粗得像树皮,在她的脸上生了无数细小的纹,前额、眼角、嘴角,纵横交错。我拿细嫩的手指摸着那些细小的纹,我问祖母,这是咋来的?


祖母说:“刀割的。”


我一直都不知道,能在祖母的脸上割下那么多细小纹路的刀子,究竟长什么样。但后来,我在我妈的脸上,也找到了这样的细纹。它们生在妈妈的眉间,像写得大大的“八”字。


我妈说,日子太难过,把人愁得眉毛整天拧成个解都不解不开的大疙瘩。


这道八字纹,就是那些愁疙瘩留下的。


于是我就整天照镜子,我发现我的眉头,和我妈一样地整天也拧着。六、七岁的年纪里,在别人家的孩子还都活蹦乱跳的时候,我就常常一个人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拧着我眉间上的大疙瘩。


我们校长说,这娃心里有数,将来是能干大事的。


大事能不能干成,谁也不知道。但确是在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里,那些从娘胎里带来的小皱纹,就开始细细密密地,在我断了羊奶十年之后又一次地划在了我的脑门上。


我妈给我梳着长长的齐刘海,严严实实地遮盖着那些早生的抬头纹。她说你整天想啥呢,早早地愁了这一脑门的小皱纹?


我妈不知道,我发愁的事情可多了。


我替我们班主任杨老师发过愁,他女朋友不跟他好了,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整天苦着一张脸,看着我就愁;我也替我姨发过愁,她总想要个男孩儿,可一生是个女娃娃,一生又是个女娃娃,后来她的肚子只要一圆起来,我就愁,我愁生下来,万一再是个女娃娃,可咋办呀?

可是,没多久,我发现,我好像也怀上小娃娃了。我的小肚子微微地隆起,真像我姨怀娃时的样子。我害怕极了。我听大人们说过,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睡过觉之后就会有小娃娃。我看我爸,我看我哥,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娃娃可能就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我就和他们两个男的睡在一张床上过。


我愁得课都听不进去了。一个人躲在操场上悄悄哭。我想,这个娃娃如果真的生下来,那我就学着邻居家的那个寻死的儿媳妇去跳井!


我想我过早生出来的那些抬头纹,一定都是被这些事情愁出来的。


但我终于还是没能去跳井,我长大了。微微隆起的小肚子里也始终没有生出个小娃娃,青春期悄悄地就来了,它把我变成了一个玲珑有致的大姑娘。

额头上的抬头纹似乎又多了几条,眉尖上紧锁着的疙瘩成了白天晚上都解不开的死疙瘩。我们的物理老师只要一站在讲台上,我自己都能觉得我脑门上的抬头纹都多了几条。他说的那些东西,我一个也听不懂,就好像化学老师的元素表、数学老师的抛物线一样地在我心里拧着疙瘩,一条一条地,锁在我的眉尖上,锁得死死的。


我记得我的小学校长说过,说我这娃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但他说错了,我到底是连个大学的门都没有摸着过。


我妈让我去上服务学校,学酒店服务。人家别的同学摆餐台,做客房床都做得有模有样的,可我连个托盘都端不稳。我们老师教我打床单,我抖,我再抖,我胳膊都抖酸了,酸得抬都抬不起来,可我还是抖不开一条大床单。


我没有通过毕业考试。


那天,我是从南稍门一路走回纺织城的。天上下着细细的雨,打湿了我额头上厚厚的齐刘海,它们凝在一起,一绺一绺的,露出光光的额头上,刻满了我青春的愁云。


那天,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但其实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是凭着一封写得十分真诚的自荐信去了一家星级俱乐部上班的。我没有文凭,不过我的文章写得好,所以我给他们编内刊杂志。那恐怕是我这一生过得最不知愁滋味的一段日子,待遇极好,有花不完的钱,有喝不完的酒,过不完的纸醉金迷,还有去不完的星级酒店和超级商场。


我一直以为,生活应该就是这样了。

但只一个转瞬,一切就都变了。


先是我失业,紧接着我家先生生意倒闭。我想不起来我有多久的时间,没有照过镜子,我也想不起来,我眉尖上的愁疙瘩,究竟拧了多少层。我妈来看我,带着六万块钱,用来替我们还债的。我把钱装进包里,捂得紧紧的。其实那天我是特别想请我爸我妈吃顿好吃的,但我不敢乱花一分钱。


我妈说,路边吃碗炒凉粉就好了。

炒凉粉的摊子摆在一面破旧的墙背后,几张长条桌凳随意地摆在街边,车子驶过,掀起桌上的塑料布,扑到了我妈的脸上。


我妈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长了我祖母当年脸上的那些细小的纹,眼角,嘴角,真像刀割的一样。我不忍细看,背过身去,嚼了一口炒凉粉,却是咸咸苦苦的味道。


我妈说,人这辈子就这样的,都有个难的时候。


我一直背对着她,大口地嚼着炒凉粉。我不敢说话,我怕一张口,我就会大声地哭出来。


但我妈满脸皱纹的模样,就好像那天那碗炒凉粉的味道一样,一直都刻在我的心上。不,很快,我就发现,那些细小的纹,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我妈的脸上慢慢地爬向我的脸。


那时,我妈刚刚去世。


我以为是我哭得太久了,哭久了会伤眼睛的对不对?我对着镜子安抚着那道细纹,我对它发誓我以后一定不流眼泪了。它柔柔弱弱地睡在我的眼下,像是用缝衣针细细地划过的一道,安静,而深沉。


我却吓得要死。

我生怕它会不经我同意,就带着它无数的兄弟姐妹来。


于是做美容,买各种去皱霜,但是没用,它们就像再生附体一样的,从祖母的脸上爬向我妈,再从我妈的脸上,爬向我的脸,步步紧逼,寸步不让。那些从我十岁起便生在额头上的抬头纹,像蜘蛛结网似的,一根,一根,从前额,慢慢地爬到我的眉尖,爬到我的眼角,爬到我的鼻翼两侧,我的嘴角。前两天,跟朋友吃饭,我穿一件低领口的毛衣,他望着我,想说不说的,最后还是说了。


他说,我的脖子上开始出现了颈纹。


我刻意地用手捂着脖子,在卫生间悲凉了好一阵。回来后挑了条丝贴,绾成个小花系在脖子上,又把梳了几十年的齐刘海,拉成更长,更厚了些。


我以为,皱纹是可以被挡住的。


可是,偏偏在那天,却读了贾平凹的《桌面》。


他说他的这桌面,是一块树的横截面,他每天趴在这面桌上写字,就发现这桌面上,有无数细细的纹,那是树的年轮。


树长一岁,便生一轮,这轮里,收着一年的日月精华,记着一年的春花与秋月。这树长了三百岁,便生了三百道的轮,厚实而饱满,非一人可以环抱。

我突然地就想起了我从额头一直伸向脖颈上的皱纹来了。它们或深或浅,每一道都如那树的年轮一般地,替我收留了我这半生的悲苦与喜乐。祖母说,它们是刀子刻下的,如今我方知在这刀子刻下的皱纹里裹藏着的,是像大树一样的深沉、厚实与饱满。


前天,我48岁生日。我把梳了三十几年的齐刘海拢了起来,让那些从十岁起就生在我额上的抬头纹与眉间深刻的八字纹全都大大方方地露了出来。眼角的鱼尾还在纵生,它们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终归复原到我初生时满脸褶皱的样子,没有一寸的光滑。


那本就是我来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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