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脚趾】囚字先画框,再进人

【亲脚趾】囚字先画框,再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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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加缪


天色已经暗下,刚才还在和天边残余的昏黄相争的城市霓虹此刻已经占了上风


路灯亮起,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断增加,街上的行人都匆匆忙忙,谁也不肯与陌生人交流一句话。


老陈已经在街上逛了几个小时,城市的喧嚷和繁华让他很不舒服。

老陈刚从医院看完父亲后出来,他就开始在街上闲逛,烟也抽了半包。此时妻子大概已经在家里做饭,女儿应该放学回到家开始做作业了。


步入中年,除了越来越高的发际线和逐渐油腻的身体,让老陈觉得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生活多了些破碎的虚无感,特别是在看到伟岸的父亲病殃殃地躺床上时。在妻子算了半天账也省不出女儿三百块钱的书学费时,在今天是自己45岁生日却谁也没有记得时。


这种感觉犹如沼泽将他吞没,让他觉得日子变得越来越苍白,变成了日复一日的麻木。

老陈走累了,坐到街边,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上的老茧蹭了一下打火机的滑轮,轻而易举地亲吻着最炙热的魂魄,烟雾升到半空,将城市万家灯火折射,老陈盯着那团朦胧的青烟,觉得自己很没用。人到中年,再谈理想自然没有年少时的底气。


父亲是去年病倒的,具体是什么病老陈也听不懂医生说的话,只是医生说可以救,但几率很小。


一开始,全家拿出十几年的积蓄给老陈的父亲治病,可这病像一个深渊一般,半年时间就将他们的钱全部吞走。


后来,老陈和妻子开始四处向朋友借钱,两人虽然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但人挺好的,平时能走的关系能随的份子钱也没有少过,大家都表示理解,但借了几十万之后,大多数朋友都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


也是,到了这个年纪,谁都是背着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和那本难念的经缓缓向前爬行,人家做到这份上,老陈觉得很感激了。


再后来,实在没有钱了,老陈甚至让女儿在学校搞起了募捐,看到平常开玩笑的同学捐出一份钱她就说一声谢谢,幼小的自尊大概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破碎,好在女儿懂事,将钱拿给老陈时还用稚嫩的声音问:“爷爷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

烟燃了半截,深吸一口,一种温润的甜传入肺里,抽了半辈子的烟,老陈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抽烟。


叮叮叮!叮叮叮!


身上早已过时的手机突然响起,手机已经用了好几年,经常死机,但老陈觉得无所谓,只要可以正常通话就可以。


“喂?谁啊?”


“你菜买好没有啊?多买几斤肉,女儿难得可以回来几次,快点啊。”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老陈的妻子。


“哦!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掐灭了烟头,老陈站起来,朝着人流走去,夜色已经逼临城市上空,昏暗的路灯闪烁,被城市上空的青烟折射。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下,她正是学业紧张的时期,每星期回到家只想着睡觉;妻子还在客厅算账,这是她的习惯,刚结婚时两人便在夜晚算一天的开销,算未来的房子,算当初的梦想,算以后的美好生活。但在父亲病倒后,他就不想再看那些毫无意义的账单了。


他倒了杯热水,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自己工作上的失意还是父亲病倒,眼前这个女人都无条件地支持自己,有时老陈觉得她跟了自己大概是这个聪明的女人做出的唯一错事。

此时已经十二月份,家里也没什么暖气,妻子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眉头紧锁,年龄的增长和缺乏保养让皮肤从青春时的白稚转变为现在的蜡黄。


“早点休息吧。你别算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天我去医院了,医生说爸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公司现在也让我谈一笔业务,成了之后女儿的学费也不用再愁。”他把热水递给妻子。


妻子叹了口气,答应着说好,起身去洗漱了,妻子以前是很开朗的人,喜欢旅游,即使结婚后,她依旧带着自己踏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可惜,现在是不可能的了。


老陈摸了摸衣兜,只摸了出了一包空的红塔山,苦笑了一声老陈烟瘾很大,年轻时往往一天几包,结婚买了房子后,妻子和女儿都在劝老陈把烟戒了,母女两为了给他戒烟想了不少奇招。


比如女儿偷偷在烟嘴上涂上了薄薄一层超辣的辣椒酱,老陈去上班时以为终于可以得到短暂解放,偷偷摸出一支烟点燃,嘴唇接触到时不是以往苦涩与甘甜的交织,而是火辣的刺痛,之后他的嘴肿了一个星期,回到家母女两看到后笑得趴在地上。


妻子有次不知哪搞来的偏方,硬是逼着老陈喝下去,说绝对可以戒烟,这话说的没错,那时老陈确实不抽烟了。原因是喝了药之后老陈觉得烟有一种令人恶心的苦涩,但问题是老陈吃所有东西都觉得有这种苦涩,于是在看到老陈暴瘦十斤后,妻子只好就此作罢。


虽说这些歪门邪道没能帮老陈彻底戒断,但抽的烟确实比以前少了太多,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老陈自己都觉得真的可以把烟戒了,可自从父亲病倒之后,他的烟瘾开始反弹,比以前还要大。


夜深后,老陈一如往常地失眠了,反倒是妻子,今天睡得很好,平稳的呼吸声让他稍微有些安心,他心里默念:日子会好起来的。

结束了一天繁琐的工作,老陈按照惯例去了医院,医院的苏来水和消毒液混杂气味,对老陈来说,就是那种虚无感的根源。


熟练地按下电梯,穿过走廊,打开病房门,里面有四张洁白的床。


一号床是九岁大的小男孩,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老陈和他父母聊过几句,他们都是农民工,但还好有保险,日子虽然艰难但还是可以过去。


二号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大概刚参加工作,住着已经有半年多了,谈了一个很帅的男朋友,只是好像近几个月不曾来过。


三号床是个七十多岁的大爷,比他父亲住得还久,听医院护士说,大爷家里人没几个,儿子也出车祸死了,得了病之后亲戚谁都没来看过他,更别说钱了,一直赖在医院,也不知道是他先把病拖死还是病先把他拖死。


四号床是老陈的父亲,一年多的时间,老陈的父亲就没清醒过几次,每次来老陈只能看着父亲蜷缩着的身体。


老陈坐到床铺,今天他心情大概是这一年中最好的一天,他看着父亲脸上爬满的皱纹,怀念起所有与父亲相处的小事,当了家长,体验到为人父母之后,老陈越来越佩服自己的父亲,母亲在生自己时就难产死了,父亲独自一人将他拉扯长大,对工作和家庭这个男人总是准确地而又精准地把握着平衡点。


桌上有包没有开过的红塔山,老陈知道父亲如果病好了,第一件事肯定是抽一支红塔山,再去老街第二个路口左拐那间早就垮台的剧院听上一曲嘶哑的京剧。


老陈小时候经常挨打,大多他已经忘记,幼年时代的经历老陈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一切都成了一种缥缈的影子,一种朦胧的喜悦和虚幻的痛苦重新糅合的模糊不清。


让老陈唯一记忆鲜明的,是一次因为汉字笔画顺序错误挨的打。


“囚字要先进人,才能封框。我说了多少次,你到底懂不懂!”父亲抽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父亲叼着一支红塔山,不远处的有个现今早已淘汰的老旧电视机,那时老陈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放学回家看两集奥特曼,在他还不知道奥特曼就是一群穿着橡胶皮的日本大叔的年纪时,奥特曼是最大的乐趣。


老陈家在一个机车厂斜对面的楼子上,那种楼房构造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一层大概四五户人家,共享一个露在外面的走廊,房门敞开对着大街,楼梯就在走廊的尽头。


父亲猛砸了一口红塔山,吐出的烟雾喷在老陈脸上,恶狠狠地说:“你娃儿好好学!给我争点气!”


在老陈的理解里,囚字应该是先画框,再进人的,监狱都没有建好,怎么能把犯人关进去呢,若是犯人跑了,他这个画框的不就要背黑锅了么。


老陈把这番理解给父亲说了,于是就挨了顿毒打。从那一顿打之后,老陈就开始抽烟了。


父亲第一次发现他抽烟后,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但这并妨碍老陈继续抽烟,一场罪恶与反抗的游戏贯穿他后来的学习生活,直至成年。


结婚那天,父亲坐在婚礼第一排,那时老陈唯一一次看见这个心如铁石的父亲竟老泪纵横。


老陈今天坐得有些久了,他悄悄摸上父亲的手,干瘪的皮肤包裹骨头,上面还有些密密麻麻因输液过多留下的针孔,摸在手上很不舒服,老陈找到一个细小的针头,轻轻拔了下去。


回到家,老陈看到女儿做作业时写囚字,拿过笔耐心地告诉她:“囚字先画框,再进人。”


葬礼上,有人递给老陈一支红塔山,老陈笑了一声,说戒了。从那之后,再没有人看到老陈提起过父亲,也没人再看到他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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