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母亲帮我收拾房间,我要午睡,母亲便帮我把被罩换洗下来,说,“你的床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我心里一惊,莫不是被她发现了什么小秘密?便问,“什么味道?”
母亲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单身狗的味道。”然后便哈哈大笑地出去了。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出来,什么时候母亲也变得这般幽默了,而这幽默中也带着些许亲昵。
母亲和我自幼便聚少离多,并不像寻常母子那样亲密。
因为童年经历,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膜,彼此难以靠近。这么多年,不管怎么努力,这层膜总是打不破,而往往越用力,关系越是紧张。
从我离家赴重庆读大学开始,便很少回老家,十二年来,这是母亲和我,第二次共度春节。而这次春节,也不过才相处了一周,再过一周,她便要离开了。
去年疫情,是我们十二年来相处最久的一次,待她接到学校通知,返回老家时,我们已相处足足一月有余。而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让我又忽然意识到,有母亲在身边的感觉,挺好。
而上次我们一起连续相处这么久的日子,是我十岁之前了。
母亲是一名老师,也是一个工作狂,用现在的话说,她很有事业心。在工作上在学校里,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领导。
在我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母亲便把我扔给了奶奶,只是放学回来抱抱我,连睡觉时我都是跟奶奶一起。
奶奶后来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能理解母亲的不易,为了得到公立学校的编制名额,她不敢在家休产假太久,便早早去了学校。
我的父亲又是个不中混的人,家里家外都是母亲在忙活,放学回来,她还要忙地里的农活,而父亲那几年,搞鱼塘,开砖窑,折腾了不少事,但一样也没成。
我从一岁多开始,便记得一些事情了。最早的记忆,是坐在我爷爷自行车的后座上。
爷爷去一所新学校任职,骑车带上我,他在前面骑着车子,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记得他带我去学校附近的梨园摘梨子。
从那时候,我便离开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农村老家,跟随我的爷爷,辗转于各个中学。
在我三岁半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去一所很远的乡镇中学。
有一天,母亲来接我回农村老家,她跟爷爷说,两年没见我了,有些想我,想接我回去,她在老家办了一所私塾,有几十个孩子在那里跟她读书,想把我接回去好好看着我。
我那时不认得她是我母亲,只觉得她很陌生,我哭闹着,不愿跟她回,不愿离开爷爷奶奶。
最后,她只好自己哭着回去了。我的脑海里,至今还记着,她扭身擦掉眼泪骑上自行车离去的画面。
如今想来,儿不认母,那画面有些心酸,有些残忍。
第二年,我跟着爷爷又去了我老家乡镇的中学,这时离我母亲近了些。
那一天,她又来接我,买了许多零食玩具,我已经知道她是我母亲了,欣喜地接过吃的玩的,依偎在她怀里,但仍然不同意跟她回去。
后来不知母亲跟爷爷奶奶说了什么,那天,奶奶和我一起又回到了农村的老房子里。有奶奶在身边,又有零食玩具在手,我就没再哭闹。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母亲那时候不仅仅是要接我回去,也是想让奶奶一起回去帮她打理私塾,私塾的孩子越来越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知道,我若回去,奶奶一定不放心,也要跟着回去,只是爷爷身边便没人照顾了。
那时候,爷爷所在的学校,和我母亲的私塾老宅子,相距不过十里地,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多小时。
可那时候,一里地觉得好远,一天觉得好长,我要一周才能见到爷爷一次。这样的生活,便维持到了我十岁。
十岁那年,我去另一个乡镇很有名的中学读初中,那所中学被誉为我们县城一高的摇篮,而进入县城一高则意味着一只脚迈进了大学。
因为离家远,便只能寄宿,每周五下午返家,周末下午返校。十岁那年,爷爷提前退休,我们全家也从村子里搬到了镇子上,办了一所私立小学。
母亲带我去那所中学时,只是告诉我去看望一个亲戚,我便去了,到了地方我忽然想起,前不久,母亲带我来过这里参加竞赛考试。
去看亲戚那天,刚好是学校开学,每个教师墙上张着红榜,写着各班学生的名单,在第一个教室的红榜上我就看到了我的名字,红榜上第一个名字便是我。我告诉母亲这里没有,赶紧把母亲拉走去别的教室看,因为我不想去那所学校读书。
我们一直转到最后一个教学楼最后一个贴着红榜的教室,母亲也还是没找到我的名字。
她有些失落,以为我没有考上,有些难过地坐在教室门口,拉着我的手问我,“你不是说提前半小时就交卷了么,怎么会没你的名字呢?”。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人,问我母亲怎么了,又问了我的名字,那个年轻人就说,“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就让他在我这个班里读书吧,手续的事我后面会帮他补上。”
母亲听后很高兴,虽然她认为这个班级可能是学校里最差的一个班级,但好歹我也算进来了。
那个年轻人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床,平时是老师休息的地方,知道我不用和其他学生挤宿舍,母亲更加开心了,帮我铺好床褥。然后便起身要走,我跟在母亲自行车后面,那个年轻人跟在我后面。
学校很大,走了好久,就这样一直跟到了学校门口。
那时候是夏天,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还晒着很多麦子。出了门口,母亲交代我在这里好好读书,过几天便来接我。
母亲骑上自行车那一刻,我忽然哭了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哭喊着要她带我走。那个年轻人在后面拉着我,我拽着母亲,僵持了很久。
最后,母亲也哭了出来,狠心地踢了我一脚,我松了手,倒躺在马路上哭了很久。直到我声嘶力竭,那个年轻人把我拉起来,带回了学校。
之后的十几年,我都清晰记得,大夏天的马路上,那是真的烫啊。
从那之后,我和母亲又开始生分起来。家里在乡镇办私学那几年,母亲和父亲总是争吵,一家人都住在学校里,爷爷奶奶见不惯,便和母亲也争吵。
吵得多了,家就散了。
我初二那年,母亲闹着离婚,她再也忍受不了父亲的好吃懒做,甚至迁怒于爷爷奶奶对父亲的惯纵,于是和学校里另一位离异的女老师,相约着一起去深圳。但乡里民政局和法院都是爷爷的学生,爷爷不答应,我母亲也没离成。
但这并没有阻止她追求自由幸福的脚步,最后她还是和那位女老师一起离开了。
那位女老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我一样大,小女儿和我弟弟一样大,平时都住在学校里,偶尔回家。
母亲走后,那位女老师的两个女儿还在我家学校继续读书。因为我读书早,那位和我同岁的大女儿还在读六年级。离开没多久,那位大女儿给她母亲打电话,哭喊着想妈妈,过了一个月,那位女老师便回来把她两个孩子接走了。
于是我效仿,也在电话里哭着喊母亲回来。然而,母亲没有答应,也没有回来。
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也离了家,从此音讯全无。
之后,我便再没给母亲打过电话,即使她电话打来,我也不接。想到母亲,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夏天,躺在马路上的酷热和心痛。
初三那年,母亲回来了一次,又要和父亲办离婚手续,那时临近我中考,爷爷和我学校的班主任拦着母亲,没让她见我,也没告知我她回来的消息。只是那天中午,班主任突然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再回到宿舍,看到爷爷一身酒气红着脸在宿舍等我。
高二那年,母亲终于又回来,这一回便再也没走。爷爷得了癌症,要去河北大伯家常住,他要时常化疗。
我平常住在学校,已经习惯了独立,而年幼的弟弟便无人照顾。爷爷走了之后,家里的私学也很快撑不下去。母亲便去了亲戚新办的私学里任职,也好照顾弟弟。
高中时,我已经懂事,知道她过去许多年生活在我爷爷的阴影之下,和我爷爷一样又都是要强的性子,跟我父亲这边所有亲戚关系都不算和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夫妻之间,让人心生嫌隙的尽管只是一些生活琐碎,但那就是生活的本质。
我知道母亲的不易,理解她也心疼她,可心里始终还是有股气,不愿和她亲近。
高考结束后,我和母亲做了一次长谈,我知道我将来多半是不会陪在她身边一起生活的,于是我劝她另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和父亲离婚手续的事,我会去劝服爷爷。
母亲后来再恋爱结婚,都是我在后面帮她拿主意。
母亲性子躁,脾气不好,但相对于大多数农村妇女,还算有些本事。从深圳回来后,也越发的好看了,追她的人不少,直到遇到现在这个叔叔,我确信是能包容我母亲性子的一个人,又是我发小的父亲,也算缘分。便在我去重庆读大学之前,把他们婚事定了下来。
我在大学时比较忙,寒假时要陪爷爷奶奶过年,暑假忙着办辅导班,便很少再回老家。从此之后,一年也就最多和母亲见两次面,一次也就相处两三天。
直到去年疫情爆发前,我在广东养鸡。母亲电话说,“我们十年没一起过年了,你弟弟今年高考后去了部队,我总觉得空落落的,我们今年一起过个年吧?”
电话里我一阵心酸,觉得自己很不孝,这些年东奔西跑,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实在愧对母亲,于是在年前卖了鸡场,在年三十那晚赶到了无锡,和母亲一起过春节。
我和母亲这些年来,见面很少,说话也少,有时电话讲起来也说不到几分钟,她总是想干涉我的生活,想跟我说她的意见,而我和她却总是意见不一致。
每当我说,“我小时候你不管我,这么多年我都自己过来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别管了吧。”她便沉默,在她心里,她也时常觉得亏欠我吧。
去年春节相处的一个多月,我们都很意外,居然没有发生一次争吵。母亲变得温顺了很多,每天做了饭,唤我起床,无论我多晚起,总是帮我热好饭菜,也叮嘱我早点休息,看到我深夜不睡时,也不再对我发脾气。
那一个月,像极了寻常母子般的日常生活。我感到幸福,也重新感觉到家的温暖。那时,我便想,以后要离母亲近一些。即便不能朝夕相处,也应该时常来看望她。
前几天夜里,我吃夜宵时,汤汁洒到了裤子上。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条羊毛西裤,临近春节,附近的干洗店早就暂停营业。
我隔着门脱口喊道,“妈,我裤子脏了,不能机洗,你能帮我洗下嘛?”
母亲在隔壁房间,已经熄了灯躺下休息,便回我明天洗,声音里透着喜悦。
我回到房间,看着裤子上的污渍,想着隔了一夜怕又洗不干净,用水冲一冲再拿吹风机吹吹,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于是便自己去了卫生间收拾。
母亲听到动静,又披着衣服出来,看到我已经洗好,便怏怏地说,“不是跟你说了明天帮你洗嘛,怎么就那么着急。”
母亲总想为我做点什么,而我抢了她作为母亲的功劳。
明天便是母亲的生日,去年我提出要为母亲庆生,母亲拒绝了,她说,老家有习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要么不过寿,要么就不能停断,再等等吧,等你稳定下来,等你结了婚,能做到每年为我过寿时再好好张罗。
因此作罢,而明天我依旧只能跟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写到此处,忽然想到最近有部新上映电影《你好,李焕英》,遂打算明天去带她看场电影,权当过生日了,这将是我和母亲第一次一起看电影。
愿我和我的母亲,能尽早回归正常的母子生活。
尽管过去的遗憾难以弥补,未来的生活就尽量少些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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