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金锁************

本期内容概要

七巧该不该拒绝姜季泽？

导语 

    我们说《金锁记》可以分成上半部下半部，前半部被人欺负，後半部欺负人，但转折点还没到，本集就是讲这个转折点。

    现实中这个七巧，已经分了钱独立生活了，小孩十三丶四岁，她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有人曾提问：为什麽她不能再寻求新生活呢？有两个因素阻挡了她，一是因为她缠足；二是她抽鸦片。缠足曾经是贵族的象徵，可是在小说描写的上海三丶四十年代，那已经是个阻碍，什麽男人敢再来追她呢？虽然她很有钱。但在这个之外，还有一个是她的心理原因，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转折点，就是小叔子姜季泽。

    就在分家几个月以後，季泽上门了，他不仅讲近况叙旧情，而且态度越来越暧昧。那女主角呢有点半信半疑，她也没想到季泽会向她表白说：「你知道我为什麽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麽我拼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二嫂！……七巧！」就是说季泽跟他老婆不好，到外面玩女人，原来都是为了爱七巧。

    下面这一段，就是全篇小说的分界线。听了这一段，这麽曲里拐弯的丶变态的爱情宣言以後，小说里有一段文字：「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麽嫁到姜家来？为了钱麽？不是的，为了要遇到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第一，这个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种五四文艺腔居然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极其难得，而且用来形容这麽泼辣丶凶悍丶血腥的麻油店公主，说明这个瞬间心情啊，真的非常特别；

   第二，七巧嫁入豪门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跟小叔子相恋？真是看不清楚季泽骗妳也算了，还要自己骗自己？这就是爱情的伟大，和爱情的头晕。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接下来一大段，作者对女主角的心理描写，可以分出五丶六层心理反覆的层次，从念旧情的温情到现实的算计都有。

    几层反覆之後，七巧冷静下来，从经济的角度试探，果然季泽的目的是要嫂嫂卖乡下的地。七巧於是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掷过去，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麽？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於是与季泽决裂了。「季泽走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为什麽这个时候出现一滴一滴，一年一百年的慢镜头呢？因为主人公已经下意识的明白了，眼前这一瞬间，将决定她的一生。或者说，决定她的後半生。

    七巧真是可怜哪，一辈子没有机会和能力爱上什麽人，只是拿身体婚姻当饭碗工作职业，现在自以为，自欺欺人有一段情，却亲手把它掐死了 。

解读七巧的性压抑心理 

    我有一年在岭南大学讲现代文学，同学也读了《第一炉香》跟《金锁记》。我印象很深，有次同学用话剧的形式比较这两篇小说，一个同学扮演七巧，另外一个扮演薇龙，这两个同学的争论意味深长。大意是扮演七巧的同学怪薇龙，说妳嫁给一个花花公子是自甘堕落！但饰演薇龙的却反驳，妳也喜欢过季泽啊！但是紧要关头妳一把扇子就把这个男人彻底拒绝了，好像很厉害，可是那不仅是妳一个人的不幸，後来妳还去害妳的儿子女儿。妳之所以这样做，妳後半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拒绝了那个妳自以为爱的男人，这是一种性压抑丶性变态的结果。

    七巧後来的性情行为手段，大概不能全部归结在性压抑丶性变态上，但，有没有一点关系呢？前面提过，七巧抽鸦片和缠足是她的阻碍，当然这个时代变化，荣也缠足鸦片，耻也缠足鸦片，所以大大限制了七巧的选择。没想到七巧後来竟然想为她十三岁的女儿缠足，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孔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七巧她是「己所不欲，偏施於人」，而这个偏施於人，却是施於自己心爱的女儿，所以差不多是一种自虐，等於是「己所不欲，偏施於己」。七巧没有男人没工作没有社交，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泄她的贺尔蒙，所以全部的精力都转移到她唯一能控制的对象──就是儿子长白跟女儿长安。

这期「细读张爱玲」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