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 无可匹敌孙悟空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无可匹敌孙悟空。

  《西游记》的主角是孙悟空，英译本译者阿瑟·韦利干脆将小说英文书名改为《猴》，并在《序言》中说：“书中主角‘猴’是无可匹敌的，它是荒诞与美的结合。”

孙悟空与贾宝玉、诸葛亮、西门庆、宋江一样，是长篇小说“男一号”的“经典中的经典”。他是个引起广泛争论的形象，研究者的看法五花八门，仅在二十世纪，研究者就提出若干种“理论”：

一曰“农民革命英雄的化身”；

二曰“从叛逆英雄蜕变为统治阶级的帮凶打手”；

三曰“有先天妥协性的市民英雄形象”；

 　 四曰“中小地主化身”；

五曰“统治阶级的救世英雄”；

六曰“狂热地追求自由、迫切地要求改革、敢于对任何统治万物、主宰命运的势力进行挑衅与反抗的叛逆者”．．．．．．

这些论述基本上都是用阶级论剖析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影响最大的是著名作家张天翼提出的观点。1954年他在《人民文学》发表《西游记札记》，认为，小说里神魔斗争是现实生活中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斗争的反映。孙悟空皈依佛门，是向统治阶级投降叛变。张天翼的观点引出《西游记》“双重主题”和《西游记》“主题转化”等论说。

像《西游记》这样一部极其有趣、十分好玩，整部书充满谐谑气息、游戏笔墨非常多的小说，为什么要用“阶级斗争”观点分析？我看有点大杀风景！

孙悟空是最具故事性和可看性的小说人物。我把他看成是“五高”形象：高能量、高智商、高情商、高童心、高喜剧性。

一是高能量。孙悟空神通广大，浑身充满能量。他一个觔斗十万八千里；会七十二变化，大如泰山，小如飞虫，全能变，需要时还能钻进强敌肚子；他能移山倒海，会呼风唤雨。孙悟空的本事，是古代所有神魔小说中最全面和出类拔萃的。《西游记》通过描写孙悟空和几位最知名的神魔形象，如哪吒三太子、二郎真君交手，淋漓尽致写出他踢天弄井、腾那变化。孙悟空的能量从何而来？学习而来。石猴出世后拜师学艺，实现了从猴到人，再从人到仙的转变。而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又是猴王不断学习和完美的过程。

二是高智商。孙悟空号称“火眼金睛”，实际因为在老君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害眼病。“火眼金睛”用来描绘猴王判断事物的明睿。其实猴王还没叫孙悟空时，已显示出过人的智慧，他飘洋过海求艺、解开师父须菩提哑谜，就是典型例子。西天取经过程中，孙悟空对妖魔的判断更是“火眼金晴”，白骨精、红孩儿、老鼠精，不管妖精如何变化，孙悟空总能识破。正如自己的吹嘘：“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君与判官算账。”

三是高情商。这是研究者通常不是很注意的、孙悟空的重要特点。如果说，智商带点儿“天生”特点，情商就是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过程中渐渐形成的。孙悟空在与神魔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提高了自己的情商。他知道审时度世，处理好与诸天神佛的关系。本来高傲的猴王越来越理智、精明、内敛，他对几乎是“后台”的观音菩萨亲切随意，对如来佛据理力争，对玉帝，从桀骜不驯到称“老哥（官）儿”再到给玉帝送礼，对二郎真君，能化当年仇敌为今日兄弟，都说明孙悟空在处理“神际”关系上的精明和讲究实际。与人世间从帝王到旅店老板娘打交道，孙悟空也都能“看人下菜碟”，应对得体、极有分寸。

四是高童心。孙悟空有无处不在的乐观精神和勇往直前的英雄品格，好奇、好动，有儿童心理，是“英雄+猴儿+孩童”的绝妙混合体。他像孩童一样天真烂漫、自由不羁；像皮孩一样一刻也不安宁；像顽童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像孩童一样没耐心，抓耳搔腮、上窜下跳，被猪八戒叫“急猴子”；像孩童一样对一切未知事物充满好奇心、敢于冒险。孙悟空从不像他的师父那样把妖魔看成灾难，而把降妖看成“耍子”，是“作成老孙一段买卖”。多强大的妖魔，都不会在孙悟空心中形成阴影、带来畏惧，“怕甚么？有我哩！”似乎他不是做殊死搏斗，倒是小朋友之间过家家、玩游戏。他跟平顶山小妖耍“现场造葫芦”把戏；他钻进妖魔肚子跟妖魔讨论如何在肚子里支锅；他别出心裁用马尿给国王制药；他总能即兴琢磨出捉弄猪八戒的损招……这一切，都与孙悟空的“儿童性”有关。林庚《西游记漫话》曾说：《西游记》的童话精神与明代中后期“童心说”的社会思潮有内在关联，是以儿童的模仿天性与天真想像作为依据。孙悟空与二郎神斗法，就像孩子们玩捉迷藏。孙悟空的精力充沛、昂扬乐观，也只有在童话精神的观照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孙悟空的高童心又和慈悲心相辅相成。看《西游记》，人们印象最深的是唐僧慈悲，且经常慈悲到妖精身上。其实孙悟空的慈悲之心也很明显。在帮助乌鸡国王过程中，孙悟空无意中知道宝林寺附近有蜈蚣伤害行人，捉妖成功后，他对乌鸡国王说：鸡可以降伏蜈蚣，可选绝大雄鸡千只，撒放百脚山中，除此毒虫。降狮精时弄来买羊的银子，他赏给工匠；金平府降妖后，他提醒：今后不可再用苛捐杂税扰民。

　　五曰高喜剧性。猪八戒是充满喜剧性的角色，因为孙悟空一次一次捉弄猪八戒，猪八戒跟孙悟空不断碰撞，才碰撞出喜剧火花。孙悟空和猪八戒像一对不断在西行路上演喜剧小品的对手，不断制造新的笑料；也像某家小学两个“问题小男孩”，不好好听课，不完成作业，不守纪律，不按规矩出牌，经常捣蛋，经常恶作剧，令“班主任”唐僧头疼。师兄弟搭挡，时时有乐，处处好看。他们的出现，总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滑稽，伴随着开心玩耍，伴随着欢声笑语。孙悟空与其他人打交道，也经常“不啦正词”。如唐僧一行到达平顶山，四值功曹变化为樵夫来送信，提醒孙悟空这座山有妖精，孙悟空一个劲耍贫嘴：

“樵夫”：平顶山神通广大的魔头，画影图形要捉和尚！

悟空：造化！不知怎样吃？先吃头，一口咬下，我已死了，凭它煎炒熬煮，不知疼痛；先吃脚，啃了孤拐嚼腿亭，吃到腰截骨，还急忙不死，却不是零碎受苦？

“樵夫”：妖怪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

悟空：更好！疼倒不疼，只是受些闷气。

“樵夫”： 妖怪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你就是保得唐朝和尚去，也要发三四个昏。

悟空：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像孙悟空这样具有高能量、高智商、高情商、高童心、高喜剧性的人物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即便不能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也非常少见。孙悟空有诸葛亮之智，却比诸葛亮开朗有趣；有贾宝玉之痴，却比贾宝玉大气；有宋江的哥们义气，却比宋江顽皮可爱；孙悟空无性别，却能比西门庆更聪明地，完成不用性本领，为降妖目的与女人打交道。他是独特的“这一个”，他有只属于他自己的个性，只属于他自己的成长史、奋斗史，只属于他自己的“神际关系”，任何人不能类比也不能代替。英国译者说孙悟空是无可匹敌的、荒诞与美的结合。这话很对。孙悟空得到广大读者，特别少年读者的喜欢，正是和他的“五高”特点有关。

   《西游记》是中国古代最好的神魔小说，它和《封神演义》和《聊斋志异》有可比性吗？我们下次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