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 灵山拜佛两取经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灵山拜佛两取经。

灵山取经实际上取了两次，一次是无字经，一次是真经。

再次辞别寇员外走了六七天，忽见百尺凌空高楼，唐僧在马上举鞭遥指：“悟空，好去处耶！”悟空说：“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像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像处，倒还不下马？”孙悟空揭师父的短呢，你看到黄眉怪的小雷音寺，认为是佛，赶快下拜；你在金平府，看到犀牛精变化的佛，也立即下拜，这会儿到了如来佛所在的灵山，怎么倒懵懂起来？

佛门盛地迎接他们的是个道童。孙悟空认得是玉真观金顶大仙。大仙笑嘻嘻说被观音菩萨哄了。观音十年前说东土取经人二三年就到。我年年等候，没想到今年才来！

这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火贵。金顶大仙哪儿知道，观音菩萨为西天取经，“哄”了多少人？先得哄孙悟空服从紧箍咒，再哄着小白龙、猪八戒、沙僧“入伍”，还得变妖怪哄熊怪，还得低声下气哄镇元大仙原谅门下弟子，还得苦口婆心哄红孩儿……金顶大仙整年坐在灵山下喝茶聊天看蓝天白云，哪知道观音飞来飞去救火？看来佛界也像我们尘凡世界一样，干活的人总得忍受不干活的人指手划脚。

接引佛祖驾着无底船，把唐僧四人渡过滚浪飞流的溪流，“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经还没取，先脱胎换骨啦？“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

可真见到真佛啦，没想到如来佛先把唐僧的故乡痛批了一顿：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

我们平时都把《西游记》看作是通俗白话小说，其实人物经常说浅显的文言文，尤其是有身份的人。如来佛这番话就是浅显的文言文。如果用白话来说，篇幅得拉长一倍。大概的意思是：在佛祖眼里，大唐大唐，何其荒唐？臣子不忠、子女不孝、朋友不义，读书人谎言连篇、买卖人投机倒把，君臣黎民贪食贪欢、处世不仁。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孔子儒教不灵，皇帝的刑法无用，怎么办？只有佛门真经能救苦救难。但东土那帮愚蠢的家伙又未必看得懂！如来佛一点儿不给唐太宗面子：人家为取你的经，认个和尚当“御弟”，专门送个“三藏”法号，难道慧眼识一切的佛祖没看到？如来佛对“大唐”的这番义正辞严大批判，是不是吴承恩对明代社会“总结性概括”？我觉得还真是。

 如来佛吩咐两个弟子阿傩伽叶，将三十五部三藏经各检几卷给唐僧。

历史上玄奘取经后，在长安翻译佛经若干年。《西游记》唐僧取的经却不用翻译。如来佛的 “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佛经用汉字且楷书呢。

阿傩伽叶先不传经，先问唐僧：“有些甚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唐僧说路途太远，没准备。阿傩伽叶说“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孙悟空叫嚷：我要报告如来。阿傩似乎怕了，“到这边来接着经！”师徒四人接着经卷，回到宝殿谢了如来出门，想回大唐了。

藏经阁燃灯古佛看到阿傩伽叶传无字之经，喊白雄尊者赶上唐僧夺了！白雄尊者将经包抢了捽碎，抛落尘埃。四人发现“卷卷俱是白纸”。孙悟空义愤填膺，“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掯财作弊之罪。”叫取经僧做梦也想不到，取经得交钱原来是如来佛祖的主张：

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十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有佛祖撑腰，阿傩伽叶有恃无恐，继续找唐僧要“人事”。唐僧只好把唐太宗赐的紫金钵盂双手奉上，再开个空头发票：“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阿傩接了紫金钵盂就乐了。力士、庖丁、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笑阿傩索取经人事。阿傩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

这段描写真是太有趣忒搞笑了！化庄严为滑稽，变神圣为世俗。吴承恩写甚么“宗教小说”？他把佛祖高足写得如此不堪，拿至高无上的如来佛祖开涮。念一遍经就讨信徒三斗三升米粒黄金，还说卖贱了。佛祖的经济头脑，全世界CEO望尘莫及！

阿傩伽叶向取经僧要“人事”，如来佛感叹把经卖贱了，是《西游记》研究者特别感兴趣的情节，做过无数次无限上纲上线。仔细推敲，我又觉得取经僧本很有“人事”可送，可能有人在钱财上早就打了偏手：

孙悟空在四木禽星帮助下制伏犀牛精后，曾留了个犀牛角，说到西天时进贡如来佛，这只犀牛角哪儿去了？精明的孙悟空怎么会忘了？细心如猪八戒怎么也不提起？

八戒和师父离开犀牛洞时，曾将妖精细软打包带走，“八戒遂心满意受用，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家斋筵之赏。”猪八戒都成了吃饭就赏小费的大佬了，犀牛精的珍宝不可能送尽，余下的哪儿去了？

唐僧在天竺国假装做驸马，天竺国王送徒弟黄金白银各十锭。八戒收下，后来没见归还国王，它们又到哪儿去了？

唐僧五大皆空、孙悟空不爱钱、沙和尚不财迷。莫非是猪八戒那厮临上灵山前找个物流公司，把金银珍宝犀牛角都快递回高老庄啦？

按八戒耳朵都能藏钱的本事和对高翠兰的深情，这事极有可能！

也许有人会说：你别给人家猪八戒栽赃啦，这都是吴承恩写小说的漏洞！

取经大功告成，唐僧由金刚护着，驾云回大唐。一路保护唐僧的五方揭谛向观音菩萨交唐僧“灾难簿子”。观音一看，九九八十一难现在是八十难，还少一难。即令揭谛，“赶上金刚，还生一难者”。揭谛得令，赶上八大金刚，附耳低言。金刚“刷的把风按下，将他四众，连马与经，坠落下地。”唐僧四人一个跟斗栽到通天河畔。

当年驮他们过河的白鼋又来驮他们过河，接近岸边时，白鼋问起：当年我托圣僧向佛祖问我的结局，您问了没有？唐僧见了佛祖，就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吓得屁滚尿流，整个东土都成了王八蛋的事，他哪儿还有闲心记通天河“老王八”的事？他曾经答应向佛祖汇报寇员外向善的事，也一字没提呢。看来呀，人绝对不可轻诺，因为轻诺的结果往往就会寡信。唐僧“无言可答，却又不敢欺，打诳语，沉吟半晌，不曾答应。”白鼋恼了，知道你没给我问哪。它将取经僧和行李抛进水中。幸亏已近岸边，师徒四人狼狈爬出，晒行李和经卷，也就有了“晒经台”故事。仅仅白鼋罢工还不行，晚上还得风、雾、雷等阴魔作号，欲夺所取之经。四人在河边迎风护经一夜，才完成第八十一难。

民国初期，胡适认为《西游记》第八十一难“未免写得太寒伧了，应该大大的改作，才衬得住一部大书”。他发表在《学文月刊》上，后来收进商务印书錧1925年出版的《胡适论学近著》。胡适改写的情节大体是：取经返回大唐路上，被孙悟空三兄弟打死的冤魂冤鬼都来找唐僧报仇。唐僧情愿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给这些冤魂吃了，他们每吃一块肉，就可以再活一千岁……

幸亏胡大学者这段简直是“胡说”的“新八十一难”不能把吴承恩“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取而代之。照胡大学者的构思，唐僧模仿割肉饲虎的高僧，割肉饲鬼，把自个儿割成骷髅架子，再回长安见那盼望他十年的皇帝哥哥，那还不把唐太宗又吓进阎罗殿？当然，胡适先生对《西游记》的考证成就有目共睹，不容否认。

相比前此曲曲折折、繁繁复复的八十难，第八十一难似乎太容易。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是作者写长篇小说写累了，敷衍了事？还是小说作者认为，既然是归途再生一难，就不应太复杂、太凶险？何况唐僧已脱胎换骨，妖魔鬼怪能奈他何？

对比前后情节，就觉得很可能作者在写通天河故事时已预先“埋伏”老鼋做“最后一难”。这两个情节有明确“分工”、有鲜明的对比：

通天河之难，在冬天，严寒结冰，唐僧才能掉进冰窟；

白鼋撂挑子，在春尽夏初，衣服经卷浸水后容易晒干。

通天河之难，位于取经故事的“中轴线”；

白鼋之难，位于取经故事的“准结尾”。

白鼋冬天时把取经僧从东岸送到西岸；

白鼋夏天时再把取经僧从西岸送到东岸。

冬天之后春尽夏来，解铃还得系铃人。

这，就是小说创作所谓“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这，就是俗话所谓“隔年下种、麦季收粮”。

《西游记》，一部神魔小说，完全可以天马行空任往来，但是小说家的构思那真叫严丝合缝。而一部专门写拜佛取经的小说真是是宗教小说吗？我们下次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