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 西游记是宗教小说吗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西游记是宗教小说吗。

   唐太宗似乎与他的御弟心有灵犀，贞观十六年差工部官在西安关外建起望经楼接经，年年亲自到这儿来。“恰好那一日出驾复到楼上，忽见正西方满天瑞霭，阵阵香风”，原来取经僧回来了！

唐僧让徒弟把通关文牒交给唐太宗。太宗看了，是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发所发，现在是贞观二十七年。唐僧这趟经取了整整十四年！唐僧的护照上，有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女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灭法国、凤仙郡、玉华州、金平府加盖的大印。唐太宗看完，把文牒收起来，设宴招待唐僧及其徒弟。

“说不尽百味珍馐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西夷”。其实哪儿有什么高档食品、山珍海味？是否有也不能给和尚上？无非是：面筋椿树叶，木耳豆腐皮，花椒煮莱菔，芥末拌瓜丝，核桃柿饼，龙眼荔枝，慈菇嫩藕，脆李杨梅。唐太宗开中华土特产博览会直播带货呀？

　   当日天晚唐僧等回洪福寺，“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几个师兄弟，沿途每到一处必定互相逗乐、互相找岔，七嘴八舌，给我们读者创造了无数有趣故事，怎么现在个个成没嘴葫芦？连句开玩笑的话都没了？怎么回事？难道说凡是有成就，连个猴儿都得“端”着？

有困难时有乐子，没困难就无乐子。人生大概就是如此。

唐太宗兴奋得一夜没睡，写篇《圣教序》，叫“中书官来，朕念与你，你一一写之”。马上得天下的唐太宗，将玄奘取经目的交待得清晰明白，取经艰难描绘得精练生动：

我僧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慎敏，早悟三空之功；长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思欲分条振理，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法游西域。乘危远迈，策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沙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步；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

不过，后世更看重的，并不是唐太宗文采雯然，而是褚遂良的书法。龙蛇飞舞的《圣教序》是重要的书法经典。

第二天，唐僧按唐太宗的要求，正要捧经讽诵，八大金刚半空现身高叫：“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师徒五人，包括白马，平地而起，腾空而去。

唐僧师徒回到灵山，如来佛封官了：

圣僧，你前世是我第二徒弟金蝉子。因为不听说法，贬了你的真灵，转生东土。现在你真诚皈依，真心取经，大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为“旃檀功德佛”。

孙悟空，你因为大闹天宫，被我用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好你天灾满足，皈依释教，能够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为“斗战胜佛”。

猪悟能，你本来是天河水神，天蓬元帅，因为你在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把你贬到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好你还记得和爱护人身，虽然曾在福陵山云栈洞吃人造孽，却能皈依释教，入我沙门，一路保护圣僧。你又顽心未褪、色情未泯，因你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八戒不服气，朝如来佛叫嚷：“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说：因为你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现在天下四大部洲，瞻仰信奉吾教者甚多，凡遇到佛事，教汝净坛，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

沙悟净，你本来是卷帘大将，因为在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你下界，你流落流沙河伤生吃人造业，幸好皈依吾教，诚敬迦持、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  

白马：你本是西洋大海广晋龙王之子，因你违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也是有功者，加升汝职正果，为“八部天龙马”。

如来佛真能因人设位，猪八戒擅长吃，就让他净坛，吃净啖光撑肚肠。孙悟空喜欢降妖，就让他“打遍天下无敌手”。如来佛对孙悟空可以叫“破格提拔”。孙悟空一步登天，在神佛界的排名竟然一下子超过了他的大恩人观音菩萨！当然这也是随便排的啦，不知道观音菩萨有没有因此“吃味”？会不会有失落之感？

《西游记平话》中，孙悟空最终封号为“大力王菩萨”，吴承恩将孙悟空提高一个层次，让他成“佛”。郑振铎在《＜西游记＞的演化》中说：吴承恩将孙悟空封为斗战胜佛，实在“附会得可笑”。“斗战胜佛见于《佛名经》，如何会是齐天大圣的封号？这可见吴氏的佛教知识实在不是很渊博，他只是望文生义的附会者”。这样的看法有点儿胶柱鼓瑟。“斗战胜佛”的“原佛”到底如何？恐怕知道的人不多，而让孙悟空成佛，且冠以“斗战胜”确实合乎美猴王特点，即便是张冠李戴，也算按头制帽。“斗战胜佛”是小说家吴承恩对孙悟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肯定；对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精神的肯定；对永不知足、永不固步自封、永不言败精神的肯定。 

好斗好战好胜，是孙悟空的重要特点。佛教重要戒律是不争、不杀，孙悟空却好斗成性，没事找事降妖还是“耍子”，嫉恶如仇，除恶务尽。唐僧数次说猴王不像佛门弟子，是“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这话过于上纲上线，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如来佛封孙悟空“斗战胜佛”，本身就有点儿偏离了佛教教义。

我们模仿弥勒佛的对联给斗战胜佛拟个对联：

    上联：除恶务尽坏人恶德零容忍

    下联：斩草除根妖魔鬼怪一扫空

     横批：先打后商量

做了斗战胜佛的孙悟空得意非凡，虽然叫着“师父”，却大模大样地说“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难道我还得戴金箍儿，听你念甚么《紧箍咒》？“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

唐僧回答：当时因你难管，用此法制之。你成了佛，它岂能还在你头上？猴王举手一摸，金箍果然没了。

大家瞧瞧！这个猴儿一阔脸就变！如此口出不逊。在他嘴里，这么多年对他有求必应、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变成“甚么菩萨”了。不知道观音菩萨听了，会说什么？“你这泼猴！真是上不得台盘！”

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自律自爱，用紧箍咒管束自己，就能不断前进，不断奋发，不断取得成就；如果一个人放纵自己，纵然成佛，世人表面敬你，却也只能当个塑像当个摆设。

不知道成佛后的孙悟空能干点儿什么？他会到如来佛宝座前恭恭敬敬听讲座吗？猴儿坐得住吗？他能像在天宫做齐天大圣那样，或者像在花果山那样自由自在吗？最难琢磨的是：佛教讲究：仁、慈、爱。“斗”、“战”、“胜”三字似乎与佛教教义不怎么融洽。将三字汇聚一身的孙悟空如何讲经布道？

这就牵涉一个问题：《西游记》是宗教小说吗？

说《西游记》弘扬道教，肯定说不通。《西游记》第五十一回、九十一回开头的诗词都是元代全真七子马丹阳的作品。唐僧有难时，太上老君几次相助。孙悟空在三清观却让猪八戒把太上老君等丢进茅厕坑。小说家对无良道士的愤慨更突出。西天取经路上，给取经僧造成麻烦的几个地方，有很多是道士做祟：车迟国害和尚的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是道士；乌鸡国变假国王的青毛狮子精也以道士面目出现；比丘国要用一千一百一十名小儿心肝做药引的还是道士；黑风山的妖魔也在那儿安炉炼丹，平顶山妖魔喜欢全真道人，黄花观大蜈蚣是道士。

说《西游记》弘扬佛教，也不完全通。按说千辛万苦西天取佛经，自然应该是弘扬佛教。但小说中常让佛祖菩萨丧失庄严的法相，有时还变得滑稽可笑。孙悟空说如来佛是妖精的外甥；如来佛的弟子阿傩伽叶向取经人要人事，孙悟空告状，如来佛却说经不可以空取；孙悟空最恭敬的神佛是观音，却又大逆不道地说：观音活该一世无夫；唐僧出大唐遇到的第一次难，就是一百多岁老和尚贪恋唐僧袈裟引起的，孙悟空曾多次当面对如来佛顶顶抗抗。孙悟空打死六耳猕猴，如来佛不忍，孙悟空竟引用民间律法“教育”佛祖：“如来不该慈怜他，他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有人把《西游记》与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相比，《天路历程》是在故事中插入宗教材料。《西游记》则以宗教故事的题材调侃揶揄宗教。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独秀曾在《西游记新叙》批判过《西游记》三教合一的“昏乱思想”。而《西游记》“混同三教”，却是多数学者认可的。《西游记》对各派宗教神祗信手拈来，为我所用，为我所有，为我所批，为我所调侃。历来佛道对立，佛教徒孙悟空却和地仙结拜兄弟；当年他老师须菩提既给他讲佛经，也讲黄庭经；各种仙佛，不分教派，团聚一堂。可不可以这样说：《西游记》把三教当原料，以儒家思想为基本取舍，用天才小说家的构思，炒出这盘杰出神魔小说的“菜”？主要人物，不管唐僧还是孙悟空，受儒家“仁义礼智信”的思想影响更多。或许可以说：唐僧体现了儒家“柔”的一面，孙悟空体现了儒家“刚”的一面？

鲁迅先生已注意到《西游记》主题的种种歧义，“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他充分肯定《西游记》的心学旨趣，却将小说定性为“神魔小说”， 

神魔小说的产生和时代风气有关。历来儒释道三教之争都没争出高低上下，只好说三教同源，不管是哪一教的正反两面，都可以统为“二元”，即用“神”和“魔”来概括。也就是说，“神”代表着义、正、善、是、真，“魔”代表着利、邪、恶、非、妄。鲁迅先生又说：“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西游记》充满善与恶的斗争，真与邪的斗争，义和利的斗争，神和魔的斗争。这些我在课程开头的《西游记混同三教》已经说过了。

杨义在《＜西游记＞：中国神话文化的大器晚成》从神魔观、神话形态、神话想象、哲理意蕴、叙事结构诸方面对小说做神话文化解读，把《西游记》定位为为“神话小说”。他认为《西游记》“代表着我国神话文化的一次划朝代的转型”，这话也不错。但杨义的理论建树并未超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神魔小说”范畴。而且，认为《西游记》是神话文学的观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已提出：“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胡适所说的“第一部分”就是前七回。

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曾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曾被法力无边的如来佛压到五行山下，曾被观音菩萨戴上令其苦痛不已的金箍，曾被师父动不动念紧箍咒。最终，跟如来佛成了“一字并肩佛”，谁能说石猴不能成正果呢？

归根到底，《西游记》是追求自我完美、实现人生价值的书。

那么，孙悟空算什么形象？我们下次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