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 西游记和封神聊斋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西游记和封神聊斋。

《西游记》是古代神魔小说的顶峰。另一部成就较高的神魔小说是《封神演义》。它出现在明代天启年间（1621—1627）。《封神演义》将众多神魔形象组合在武王伐纣的历史框架内，人物别致，想象奇特，富有蕴味。在古代小说中，可以算成仅次于《西游记》的神魔小说，数百年来很受读者欢迎。

《封神演义》以武王伐纣、商代和周朝易帜的历史为线索，写天上神仙分成两派参加争斗，支持纣王的为截教，支持武王者为阐教。双方祭宝斗法，各显其能。最终纣王失败自焚，姜子牙将双方战死的要人一一封神。神魔皆正果，三教同合一。这基本上是《西游记》的章法，《西游记》写的是取经和阻碍取经的斗争，写的是神和魔的斗争，他们都是用这样的线索，组成一个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封神演义》把所谓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又跟人间历史片段联系起来。

武王位列“尧舜禹汤文武”上古圣君内，但武王伐纣却属于孟子说的“以下犯上”、“臣弑其君”。《封神演义》的思想框架是在“成汤气数已尽、周室天命当兴”宿命论前提下的“仁政”，是以仁易暴，以有道取代无道。是既同情忠君（包括忠于暴君）、又赞许顺应“天数”、反抗暴君。这都属于封建社会的常规思想。但是商周时期的人不可能按照封建社会的主导思想行动，商周人的真实思想我们现在很难考察，支撑小说的主导思想，实际是大大晚于商周的孟子甚至特别是汉代董仲舒的思想。小说中姜子牙说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哪吒忍无可忍，追杀父亲李靖，对“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不孝”的封建道德挑战，这些带有民主色彩的思想，又与封建社会末期政治腐败、儒释道合一的社会现实、张扬个性、尊重人性的社会思潮有关。在这一点上，《封神演义》显然也有《西游记》的影子。

《封神演义》仅次于《西游记》，给古代小说艺术画廊增添了一批别具风采的人物形象。殷纣王是古代小说最成功的暴君形象，被称为“东方的尼罗王”。他昏聩平庸，残暴不仁、沉缅女色、诛妻杀子、重用奸佞、炮烙忠臣、酒池肉林、断胫醢尸、剖孕妇腹、烙姜后手，挖比干心，劣迹昭著，令人发指。武王兵临城下，纣王“自服袞冕，手执碧圭，佩满身珠玉，端坐楼中”，在烈火中，在殉葬者哭拜中，一代枭雄带几分庄严、几分滑稽离开人世。从此“纣王”成为“暴君”的代指，“助纣为虐”成为成语。狐狸精化身的妲己，既淫荡、狡猾、残忍，又妩媚、俏皮、工于心计，充满享乐欲和虐待狂，她坏出花样，坏出水平，却百般娇媚，万种软款，美得刽子手都举不起刀。这个女性形象的出现使得“狐狸精”成为中国人对坏女人的统称，是古代小说不可多得的“恶之花”。她和褒姒、杨玉环一起，也成了中国“红颜祸水论”的典范例证。至于臂套金镯、肚围红兜的光屁股娃娃哪吒，是中国最有名、最可爱的小淘气，是古代文学最有光彩的少年英雄形象。哪吒打死凶恶的龙王三太子，为不连累父亲而自杀，父亲李靖对他的魂灵无理追逼，哪吒得到莲花化身成形，下山报仇，把李靖追得大败而逃。哪吒后来不得不在燃灯道人的玲珑塔下屈服并尊父，但哪吒闹海、剔骨还肉、从天真可爱的孩童成为敢闯敢斗的勇士，脚踏风火轮、三头六臂、顽皮活泼、刚烈勇敢的哪吒，在人民群众心目中，成为可以跟齐天大圣孙悟空媲美的美好形象。

《封神演义》刻划了大批性格鲜明的凡人及神魔形象，雄才大略的姜子牙，正气凛然的闻太师，愚忠愚孝的伯邑考，英武刚烈的黄飞龙，暴躁如火的黄天化，英勇又好色的土行孙，反复无常的小人费仲．．．．．．这些人物像《西游记》人物一样在中国家喻户晓。

《封神演义》构思上的重要特点，是故事性特别强。殷军伐西岐，周兵攻朝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悬念引起另一个悬念，一个高潮预示下一个高潮。每个大将都有一件法宝、一样绝技、一种战术，每段故事都带来花样翻新的场面。这样的写法，恐怕也是《西游记》常规用法。一百回小说经常有相对独立的人物小传，这个也和《西游记》有关。《封神演义》在历史大框架中纵横想象的长篇叙事方式，有人把它称为“拟史诗”，《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李约瑟称《封神演义》为“降魔史诗”。《封神演义》有一定的史诗风格，却主要以奇特瑰丽的想象取胜。神仙妖魔、奇人奇貌奇活儿，踢天弄井，腾挪变化。这些和《西游记》很相似。雷震子生肉翅可飞，土行孙眨眼间地遁无踪，纣王麾下的孔宣“曾见开天辟地，又见出日月星辰”，背后有五道光，将其一抖，多高明的武器都会陷落进去，很像《西游记》里的金刚琢，也像那个破包袱皮，这样的武器连姜子牙的神鞭也不能幸免．．．．．．吕岳将瘟丹撒到西岐井中，让西岐军民染瘟疫，姜子牙冰冻岐山，用气象战给对方制造恶劣的生存环境，这也令我们联想到观音身边的小金鱼在通天河一夜之间冻了八百里河的手法．．．．．你方唱罢我登场，斗智斗勇斗法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封神演义》跟《西游记》一样，成为中国古代神魔小说的长青树。

《聊斋志异》的神鬼狐妖跟《西游记》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吴承恩祭起的是“斗”旗，斗争之旗，蒲松龄祭起的就是“爱”旗，《西游记》的女妖经常是来吃唐僧肉的，聊斋女妖却经常是来给书生无私奉献，蒲松龄很喜欢《西游记》但他找到了个跟《西游记》最大区别的支点，他大做文章，他也能令人耳目一新。

《西游记》对《聊斋志异》最大影响，我觉得是吴承恩教给蒲松龄创造妖魔形象的三者兼备方法，那就是：亦人亦物亦妖。我们把盤丝洞的女妖和《聊斋志异》著名故事《绿衣女》做一下对比，就知道了。盘丝洞的女妖在唐僧面前是十分可爱的邻家女孩，她们像少女一样在绣花，在踢球，像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跟唐僧热情对话，她们又像爱干净的女孩一样到池子里洗澡，但是一眨眼功夫，她们的肚脐吐出白亮白亮的丝，把唐僧和猪八戒先后整个蒙起来，她们是少女，又是蜘蛛，还是妖精。《聊斋志异·绿衣女》写于生在醴泉寺读书。夜里忽然有女子在窗外说：“于公子读书真勤奋啊！”来访的女子，绿衣长裙，婉妙无比。唱起歌来，委婉动情，既圆润又激烈，悦耳动听，扣人心弦，声音细得像蜜蜂的叫声。绿衣女离开后，于生听到外面有呼救声，他看到屋檐下有个弹丸大小的蜘蛛，在它的网上抓个小东西，被抓的小东西在声嘶力竭叫喊。于生把蜘蛛网挑开，把小东西身上的蛛丝去掉，原来，是只小小的绿蜂！绿蜂好一会儿甦醒过来，慢慢爬上了砚池，投身到墨汁，出来后伏在桌面，移动着小腿走出个字：“谢”，然后用力扇动两只小小的翅膀，飞走了。“物而人”是蒲松龄拿手好戏，少女绿蜂，会合无间。少女优美化，绿蜂人格化，少女绿衣长裙，实指绿蜂翅膀；少女妙解音律，实指绿蜂善鸣；这种亦人亦物亦神的写法，不用说，是蒲松龄从吴承恩那儿学来的。

蒲松龄一直还认为《西游记》的作者是丘处机，但他特崇拜孙悟空。在《聊斋志异》卷七有个故事就叫《齐天大圣》，写孙悟空和一位凡人的交往，蒲松龄认为，齐天大圣本是小说人物，正如“异史氏曰”所说，你相信他有，他就有，你相信他无，他就无。《聊斋志异·齐天大圣》写的是山东人许盛本来绝对不相信齐天大圣，结果他病了，老兄也死了，他仍然不屈服，反而跑到齐天大圣祠大骂，宣布要采用孙悟空对付三清的办法对付齐天大圣，没想到这种不屈服的精神，得到了孙悟空的赞许，不仅帮助兄弟二人复活，还帮助他发了财。许盛对齐天大圣，从相信他没有到完全相信他有，经历了人神对话、人神交流、人神谅解、人神和美这样一个完美的过程。许盛本来是宁折不弯，宁死不相信齐天大圣，为了老兄，乐意对齐天大圣称弟子。孙悟空可能因自己身上有“反骨”，对造反者不仅网开一面，还倍加恩宠。一个正直的人引出一个正直的神，刚直的人曾百般羞辱刚直的神，刚直的神却千方百计帮助刚直的人。这两个“刚性”人物，蒲松龄写得棱角分明，又有温和色调，演义出相当曲折、十分有趣的人神友谊佳话。这也算得上《聊斋》跟《西游》的一段佳话了。那么《西游记》这么部神魔小说和最伟大的人情小说《红楼梦》有联系吗？我们下次看看王熙凤和孙悟空。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