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大圣给玉帝送礼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齐天大圣给玉皇大帝送礼。孙悟空曾大闹天宫，要玉帝搬出去，他住灵霄宝殿。谁能想到，西天取经快结束时，齐天大圣竟要给玉帝送礼？

孙悟空对奉玉帝旨意帮他降犀牛妖的二十八宿中井木犴等说：“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交圣旨。”

我一直觉得很有趣。研究《西游记》的学者怎么没注意这个似乎小而又小的细节？如果注意的话，按照某些学者的理论，孙悟空满嘴又是圣旨又是进贡，岂不是认可玉帝的“残暴统治”了？不正说明西天取经的孙悟空是“被招安的投降派”，是在玉帝面前奴颜婢膝？

那我们就看看大战犀牛精是怎么回事？

这故事见于《西游记》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观灯,玄英洞唐僧供状”和第九十二回“三僧大战青龙山,四星挟捉犀牛怪”。

唐僧师徒进入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慈云寺。和尚告诉唐僧：“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僧侣斋主奔走相告：大唐高僧来了！无论僧俗，热情款待，邀请师徒看灯会。唐僧看到金平府什么样儿？“金谷园富丽休夸，《辋川图》流风慢说。”这个地方有晋代巨富石崇锤击珊瑚的财富，又有唐代诗人王维弹琴竹林的雅兴。灯会上鱼龙出海，鸾凤腾空。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李太白和八仙都出来了。依然满目华夏风景，照旧遍地神州风俗。在小说家吴承恩心里边，那是永远走不出的大中华！

唐僧师徒观灯到金灯桥上，三个水缸大的金灯点的油喷香。众僧介绍点的是酥合香油。三个缸一千五百斤，每年要用四万八千两银子，年年由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交纳。每家每年交二百两银子。按刘姥姥大观园算螃蟹帐的清代消费水平，一户纳的灯油税够五口庄户人家过十年！而这个“金灯”只点三夜，“佛爷”现身，油尽灯昏。猪八戒一语中的：“佛爷连油都收去了。”正说着，呼呼风响，人皆四散。唐僧听说“佛来看灯”，他说：“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跑上桥顶，倒身下拜。孙悟空眼睁睁看着妖精“侮暗灯光，将器皿盛了油，连我师父都摄去”，化风而遁。

孙悟空跟风到一座大山，正找寻路径，见四个人赶三只羊吆喝“开泰”。原来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隐像化形。他们告诉悟空：你师父宽了禅性贪欢，泰极生否，乐盛成悲。“三阳开泰，破解你师之否塞也。”他们说，此山叫青龙山，里边有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千年妖精爱食酥合香油，假装佛像哄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年年正月半妖精变佛像收油。今年看到你师父，认得是圣僧，要割剐你师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快去救！

孙悟空打到玄英洞前，三个妖精露面，这是西游路上还没见过的一种妖精：

彩面环睛，二角峥嵘。尖尖四只耳，灵窍闪光明。一体花纹如彩画，满身锦绣若蜚英。第一个，头顶狐裘花帽暖，一脸昂毛热气腾；第二个，身挂轻纱飞烈焰，四蹄花莹玉玲玲；第三个，威雄声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赛银针。个个勇而猛，手持三样兵：一个使钺斧，一个大刀能；但看第三个，肩上横担扢挞藤。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有三面大旗，旗上明明书着“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

取经路上妖精无奇不有！狮精有旗无号，犀牛精有旗有号。妖精建制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正规化。既是战将，又是犀牛；既像战神出征，又像儿童玩游戏。吴承恩对犀牛精外貌先做统一描写：什么样眼睛、什么样耳朵、身上什么花纹？再对三个妖精分别刻画，辟寒大王穿狐裘，狐狸皮大衣，因为它是辟寒的；辟暑大王披轻纱，非常轻薄的纱，因为它是辟暑的；辟尘大王大概既不好披棉也不好披缎了，那就描写声音和牙齿吧。不知“扢挞藤”是什么先进武器？反正十八般武器中没有扢挞藤。小妖都是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整个牛的世界，不知道这帮牛和牛魔王有没有点儿亲戚关系？

孙悟空与三妖魔斗一百五十合，牛头群怪簇拥上前乱打。悟空见没法取胜，纵起斛斗云，败阵而回。沙僧八戒倒积极起来：我们趁着月光赶快去救师父，免得妖精连夜把师父害了。三兄弟回去，孙悟空潜入妖洞救师父未果，兄弟三人与妖精对战。群牛打群架，把八戒沙僧捉了。孙悟空只好再翻觔斗云逃走，还得上天宫求援！他来到西天门外，太白金星正与增长天王、四大灵官闲聊，好自在的老头儿。太白金星真不亏孙悟空的命中福星，他先给猴王上一节“动物习性课”：犀牛精名色多：有兕犀、雄犀、牯犀、斑犀、胡冒犀、堕罗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孔三毛二角，行于江海之中，能开水道……接着告诉猴王：对付犀牛精，“四木禽星见面就伏”。还是那句话：室有一老是一宝。太白金星太可爱了。

猴王通明殿见玉帝，玉帝二话不说，只问：“教点那路天兵相助？”多大面子？只要孙悟空开口，天宫兵将，点哪个是哪个!

斗牛宫四木禽星原来就是二十八宿的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二十八宿不是在金兜山已为孙悟空倾巢出动？四星宿仅井木犴一个，就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四位同时出动，犀牛精末日到了，现了本相甩开铁炮般蹄子逃跑。孙悟空与井木犴、角木蛟紧追急赶。斗木獬、奎木狼把牛精打死或活捉，从玄英洞解了唐僧、八戒，让八戒保护师父，二星又驾云追赶妖怪，直到西洋大海。悟空让二星“且在岸边把截”，他念着避水诀入波涛深处，三个妖魔正在水底与井木犴、角木蛟舍死忘生苦斗。探海夜叉报告西海龙王敖顺，老龙唤太子摩昂“快快拔刀相助”，龟鳖鼋鼍、虾兵蟹卒各执枪刀挡住犀牛精。辟寒大王被井木犴现原身按住，大口小口啃吃，血淋淋倒地；辟暑大王被井木犴活捉；辟尘大王被龙兵扳翻在地，铁钩穿鼻，攒蹄捆倒。

孙悟空意气风发，由星宿陪着，牵着犀牛在空中发表演说：

“金平府刺史、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外军民人等听着：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假充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过此，因元夜观灯，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父摄去，是我请天神收伏。今已扫清山洞，剿尽妖魔，不得为害，以后你府县再不可供献金灯，劳民伤财也。”

 

这一次，孙悟空不仅救了自己师父，还永远免除了金平府民众繁重的金灯香油“瑶役”，怪不得孙悟空要把老师的“圣僧”帽轻巧戴到自家头上，怪不得越是走近灵山，取经僧越是被一路颂歌。

八戒掣出戒刀，将辟尘、辟暑两只犀牛头砍下，锯下四只角。孙悟空让井木犴把四只犀牛角带上天给玉帝。孙悟空竟然向玉皇大帝进贡？有没有搞错？他不是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吗？还是那个浑身长刺、桀骜不驯的美猴王吗？

这，大概就是《西游记》这部神魔小说好看、耐看的缘故之一：写好玩的神魔故事，也要写深邃的人生道理。

西天取经路上，孙悟空战胜一个又一个妖魔。最可贵的是，他还战胜了自大任性、不通情理的“心魔”。

地狱里装的都是那些只知怨恨、永远不知感恩的灵魂！

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孙悟空也知道尊重他人、感恩回报了。

人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有本事的人既能正确对待朋友，更能正确对待敌人。

能对付敌人、征服敌人、消灭敌人，是有本事。

能把最大的敌人变成最能帮自己的朋友，才叫真本事。

玉皇大帝曾是孙悟空的最大敌人。曾派孙悟空个不入流的官职弼马温；曾忽悠猴王个号称“极品”却无禄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喊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闹天宫，差点儿掀翻玉帝宝座。玉帝派十万天兵对付他，刀砍雷劈八卦炉烧，务必将齐天大圣置于死地。孙悟空对玉帝的仇恨难道不是比天大、比海深？

但是自从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以来，多少次到天宫求援？玉帝多少次派天兵天将帮助孙悟空？至少可举出八次：

1·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下界做黄袍怪，玉帝派二十七宿下界收伏，孙悟空“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

2·孙悟空在平顶山想用假造的装天葫芦换妖怪的两个宝贝，玉帝听从哪吒三太子建议，帮助猴王“装天”；

3·孙悟空的金箍棒在金兜山被妖魔收去，只好上天宫尊称玉帝“老哥（官）”求助，玉帝让孙悟空自己挑选天将下界擒魔；

4·孙悟空三调芭蕉扇，玉帝接到如来佛请求帮孙悟空的檄文，派李天王父子下界擒拿牛魔王；

5·孙悟空被黄眉怪装进金铙。揭谛向玉帝报告，玉帝派二十八宿下凡帮助孙悟空脱困；

6·孙悟空为无底洞的妖精把师父摄走他去状告李天王，玉帝竟然不护着自己的肱股大臣，将原状批为圣旨帮助孙悟空；

7·孙悟空为凤仙郡求雨，玉帝没有马上答应，但凤仙郡一旦向善，玉帝立即下令下三尺甘霖：

8·孙悟空想用四木星擒犀牛精，玉帝马上派四星下界；

……

玉帝对昔日天宫造反派，有求必应、有难必帮，不打折扣，不求回报，不纠缠历史旧帐，这是什么胸怀？玉帝对西天取经事务的处理，对孙悟空求助的处理，清晰明睿、雷厉风行。这说明玉帝的宫廷即使没经过反腐倡廉，大概也经过一点整风了。玉帝自己至少八次帮孙悟空度过大难，计算起来，可能比取经事业总导演观音菩萨出力还大。天界人物主动下凡帮忙，也得玉帝撑腰。二十八宿之一的昂日星官，能不经玉帝派活，擅自下界帮孙悟空制伏蜈蚣精，大概就是吃透玉帝对孙悟空“特殊关照”的心思。太白金星多次帮取经僧的忙，恐怕也得玉帝点头。玉帝为什么这么照拂孙悟空？难道他想树个“从造反到归顺”的典型？这个只有玉帝老儿自己知道。而昔日仇敌玉帝变成孙悟空西天取经最重要的保护神。孙悟空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石猴，也终于被玉帝的“热情”捂热了。

   　何况，即使不是至高无上的玉帝，即使不是操生杀大权的“陛下”，仅仅对一个多次在自己危难时出手相助的长者，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难道能总是吃了泰山不谢土？孙悟空送玉帝的这四个犀牛角，按猪八戒的精明计算，不过值几十两银子。对玉帝来说，这是太不值钱、多微不足道的贡品？但是他出自当年曾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之手，就是千里送鹅毛----礼轻心意重啦。甚至可以说，这是孙悟空迟到五百年、对大闹天宫的一声和解。

　　这样看来，一个人如果总是一头撞到南墙，不知道审时度世，不会根据现状决定自己的处世态度，岂不是连个猴都不如啦？我们下次讲天竺公主月宫兔，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