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 猴王天宫告刁状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猴王天宫告刁状。

孙悟空钻进了无底洞女妖的肚子，宣布要吃了她的六叶连肚肺，三毛七孔心，把五脏掏净，听到妖精又向师父施展狐媚，先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妖精疼痛得倒在尘埃，答应送唐僧出洞。猴王出了妖精肚子，居然是沙僧建议帮助孙悟空打妖精，还说出一句极俗极俗的话，他们帮孙悟空叫“放屁添风”，结果三兄弟战妖，又中了女妖的“绣鞋计”，唐僧重新被摄回洞中。孙悟空再去侦察，无底洞周边三百里，这次，妖精不知道把师父藏哪儿去了。猴王跌脚捶胸，高叫师父“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突然，循着一阵香气，猴王在三间倒座儿的一张雕漆供桌上，发现了两个牌位：“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原来妖精是托塔李天王的女儿？可找到正头香主啦！不过这里边已经有些漏洞了，李天王有三个儿子，她为什么只供三太子？里边肯定有些道道。

孙悟空拿牌位香炉做证见，写了纸状，到玉帝跟前告李天王，这状纸写得铁嘴钢牙：

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

孙悟空成了京剧《四进士》里那个“讼棍”宋士杰啦？写的状纸像老吏断狱，花果山美猴王继朱紫国当名医后，又进过哪家法学院、写得出一手强词夺理的好讼词？ 

前齐天大圣在玉帝跟前真有面子，“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天下有这么处理告状的皇帝没有？把原告批成圣旨！派西方长庚太白金星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原告也去。”

李天王坚决不认帐，告诉太白金星：我止有三儿一女。大儿金吒侍奉如来；二儿木叉随着观音；三儿哪吒在我身边。七岁幼女贞英人事未省，如何做妖精？猴头着实无礼！吩咐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金星心惊胆战对孙悟空说：“御状可是轻易告的？”猴王笑吟吟回答：“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

李天王举砍妖刀要砍掉猴头，哪吒三太子赶上前用斩妖剑架住：“父王息怒！”这时吴承恩补叙了一段家喻户晓的“黄金故事，那就是哪吒出世、后来怎么样杀了蛟龙，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碧藕为骨、荷叶为衣，李天王为什么托塔的传奇故事，其实这段故事按说写不写关系不大，李天王以为儿子是不是想造反，赶快取了塔托在手上，哪吒弃剑叩头报告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原来，三百年前妖精在灵山偷食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天王父子拿住，按佛旨饶她性命。妖精就拜天王为父哪吒为兄，“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这一说，李天王就知道了，原来妖精有三个名字：金鼻白毛老鼠精，老鼠精；半截观音，她长得非常美丽；地涌夫人。

孙悟空没理还占他三分，得理岂能让人？天王亲手来解猴王身上的绳索。猴儿打滚撒赖放刁：“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这时太白金星说出了他对孙悟空的另一个评价“这猴子是有名的赖皮”，孙悟空又是个打遍天宫无敌手的大英雄，又是个赖皮，这就是他在天宫的口碑。李天王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上前，用手摸着猴头深情回忆两次邀他上天，听完这些回忆。猴儿无奈只好说：“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李天王给他解开绳索，又担心猴子到玉帝跟前乱说。太白金星送佛送到西天，说服猴王不要见玉帝打官司了：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一年间，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小和尚都生下了，却不误了大事？室有一老是一宝。太白金星，齐天大圣忘年交，取经路上护卫神，“天宫老好人”脸上又描上温馨的一笔。

天王点起天兵，风滚滚、雾腾腾，到了陷空山。哪吒太子对义妹妖精说句谐音趣话：“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事）’！”取缚妖索把老鼠精捆了。沙僧八戒要碎剐女妖，天王说：“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看来，有义父义兄护祐，女妖大概死不了，没准过些年，继老鼠精、半截观音、地涌夫人后，又用新称呼卷土重来了。网上不是一直有个段子，说《西游记》里边凡是有神佛背景的妖精都死不了，凡是没有神佛背景的妖精都死到孙悟空的金箍棒下，这话还真是有点道理，朝里有人就是好做官。孙悟空刚刚降服的比丘国国丈，要吃一千一百一十个童男的心，那是怎么样的罪大恶极？却什么事也没有，回复白鹿原形，跟南极星驾祥云上天，只不过迷惑了那个昏庸国王的玉面狐狸却给猪八戒用钉钯筑稀烂。估计李天王义女也死不了。

无底洞妖精在西天取经接近尾声时出现，与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隔了六十回，两个妖精同属鼠类，两个故事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黄风岭妖精是黄毛貂鼠，偷了如来佛琉璃盏中的清油；

无底洞妖精是金鼻白毛鼠，偷吃了如来佛的香花宝烛；

黄风岭妖精是男妖，擅长刮昏天黑地的风；

无底洞妖精是女妖，擅长卖弄风骚耍风情；

黄风怪命中魔星是灵吉菩萨；

老鼠精命中魔星是托塔李天王……

对比之后发现，无底洞故事比黄风岭故事更曲折多变、风趣有味。吴承恩着眼于“变”，注重于“化”，写得尽量更细腻、更有哲理。无底洞创造个地下新世界，世上能有方圆三百里的老鼠洞？可以进吉尼斯世界记录了。老鼠洞里有亭台楼阁，有园林花草，更有聪明绝顶、美丽非凡的地涌夫人。地涌夫人的魅力远远超出唐僧打过交道的其他女子：温文尔雅的西梁女王哪有地涌夫人赤祼祼的性感？色邪淫戏的蝎子精哪有地涌夫人暖风薰人般温柔？“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而不管妖精如何美丽如何性感如何温柔，唐僧死不动心！第八十二回回目叫“姹女求阳,元神护道”。“姹女”本是形容美丽纯洁的少女，却按到老鼠精头上，可见吴承恩对女妖的钟爱。“元神”指唐僧的禅心。

灵吉菩萨曾把定风丹送给孙悟空，原本一扇搧出十万里的芭蕉扇，对孙悟空再不起作用。而唐僧腹内自有“定风丹”，他一心求真经，“扫退万缘归寂灭”，不受任何诱惑。但为了配合猴王施妙计，唐僧居然能做男欢女爱表演，一口一个“娘子”叫着，与女妖调情，“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唐僧纵然一腔烦恼，却和妖精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似乎他真喜欢千般娇态，万种风情的妖精！有了这些描写，原本枯燥乏味的“老和尚”丰满生动起来。女妖既妖媚入骨又真“爱”唐僧。唐僧假门假式叫着“娘子”斟酒，故意斟出个酒花儿，以便让变小虫的猴王藏进，妖精却不急着喝，“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女妖举手投足俨然霍小玉、玉堂春！这样的人情世态描写多合情合理？就是与《三言二拍》描写名媛名妓细节比，也毫不逊色。

小说家写《西游记》这样的“故事系列”，读者最担心的是，写到后来，小说家会不会才力不逮乃至江郎才尽？会不会A故事和B故事雷同？作家是否擅长相似故事间不“犯”即互相重复？相似人物间要“避”即风采不同？作家能做到同树异枝、同枝异花、同花异果，才叫有本领。欣赏完无底洞故事，大概这些担忧都可烟消云散了。

我们下次讲的灭法国里剃头忙，那可是完全跟人间有关系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