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 【拓展】“无能”唐僧为何能辖制悟空？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三打白骨精的现代解读。

不管唐僧怎么样人妖不分，不管猪八戒怎么样屡进谗言，孙悟空还是坚持除恶务尽，终于打死了白骨精。猴八戒又说起了风凉话：“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唐僧要念紧箍咒，孙悟空请师父看白骨精的真实面目：一堆粉骷髅，脊梁上有“白骨夫人”的字样。唐僧信了，孙悟空眼看逃过一劫，又是八戒在旁调唆：师父啊，这是行者怕您念紧箍咒，变出来掩你眼目的！猪八戒编一句，老和尚信一句，重复念紧箍咒，坚决轰孙悟空走，还明确说轰走悟空是为保自己：

“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

唐僧认为孙悟空打死的不是妖怪，是普通人，幸好没人检举，可以蒙混过关；孙悟空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再打死人，他这个师父，岂不真要像猪八戒说的得问首罪？还是轰走“惹祸”的猴头、保全自己为上！“圣僧”自私自保，到了不加掩饰的境地。

孙悟空对师父的无情终于有了清醒认识，他感叹师父“昧着惺惺使糊涂”，陈述自己拜师后，穿古洞，入深林，收八戒，得沙僧，擒魔捉怪，吃尽千辛万苦。现在师父三次轰自己回去，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心保师父，除恶务尽，师父却信八戒谗言冷语，悟空伤心欲绝：“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儿咒”。唐僧表示：再不念了。孙悟空说：若遇毒魔苦难不得脱身时，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

唐僧恼羞成怒，滚鞍下马，写下正式把孙悟空遂出师门的“贬书”，发毒誓：“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悟空接了贬书要求拜别师父。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悟空变出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重情重义美猴王！孙悟空吩咐沙僧：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唐僧居然再次声明“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孙悟空热心衷肠，唐僧冷面冷心。

猪八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唐僧却言听计从，说明唐僧的心理也光明不到哪里。孙悟空三次被唐僧念紧箍咒，疼得满地翻滚；三次被师父驱逐，悲痛欲绝。沙僧却明哲保身，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孙悟空临走还说他是“好人”，这“好人”门槛也太低了。孙悟空是西天取经队伍中孤独的英雄。

白骨精二次逃脱后，在空中称赞：“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 最令读者意想不到的是，理解孙悟空、欣赏孙悟空的，竟然只有最终被他打死的白骨精。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打有一打的纠纷，二打有二打的症结，三打有三打的关键。一次与一次波折不同、结果不同。妖精聪明机智、阴险毒辣；悟空火眼金晴、除恶务尽；唐僧肉眼凡胎、不辨好恶；八戒内心阴暗、谗言陷害；沙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孙悟空打白骨精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取经僧内部的矛盾。性格迥异的几个人物斗智、斗法、斗心、斗嘴，实在好看。

三打白骨精紧接偷吃人参果，更能形成大落差，是长篇小说巨匠妙手偶得还是精心构思？人参果故事里，神仙众擎群举、唐僧师徒齐心合力、救活开天辟地的灵根，可算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三打白骨精过程中，唐僧师徒心生芥蒂，矛盾暴发。猴王忠诚，唐僧自私，八戒恶劣，沙僧淡漠，祼呈无遗。

这里边就有个问题了，唐僧，那么无能，那么软弱，手无寸铁，遇到危险就腿软，听说有妖精就流泪，他怎么就能辖制神通广大的孙悟空？难道仅仅靠着观音菩萨授予他的紧箍咒？仔细推敲并非如此。不要小看这个被孙悟空说成脓包、皮松的和尚，在他身上是有深刻的文化内涵：

唐僧在《西游记》里边其实是个三权合一的人物，哪三权？皇权、神权，父权。先看皇权：唐僧被唐太宗拜了四拜认的御弟，他就代表着大唐，唐御弟成了唐僧头最亮丽的光环，走到任何一个国家，人们敬重的，不是曾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更不是什么曾经的天蓬元帅、卷帘大将，而是代表大唐的唐僧。再看神权，唐僧前身是如来佛第二个弟子，观音菩萨把如来佛的两件法宝锦斓袈裟和九环锡杖给了他，而且是借助唐太宗的手给，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都派人保护他。

他到五庄观，地仙五庄观主要把极其珍贵的人参果给他解渴，唐僧的神权确实存在。唐僧的第三权，可能听众朋友不太理解，这个没成亲没儿女的唐僧居然手里有父权，父亲的权力。一点不错，他有至高无上的父权。中国古代俗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唐僧在取经僧这个临时大家庭里，他就是家长，就是一切说了算的老爹。不管齐天大圣有多的本事，都得听唐僧的。所以我们就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见了玉皇大帝都叫“老哥（老官）”的孙悟空，对唐僧，那真是叉手不离方寸，一口一个师父人。

那么桀骜不训，在观音菩萨跟前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的齐天大圣，师父叫他往东，他不不能往西。孙悟空不是怕紧箍咒，他遵守的是中国传统道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中国还有句俗话：没有不是的父母，也没有不是的师父，也就是说，不管你的父母和你的师父或者你的老师怎么不对，你都得尊重他们，听从他们。这，就是我们从神魔小说里边看到的封建社会，而且不仅是封建社会，是中国社会绵延几千年的规则，至今还在起作用的规则。

如果西天取经故事搞排行榜、点赞率，三打白骨精肯定名列前茅。这个故事的影响远远超出神魔小说范畴，对人生乃至国际事务都产生了启示作用。二十世纪毛主席与郭沫若就三打白骨精诗歌往还，就是一段相当著名的历史。

毛主席和郭沫若关于三打白骨精的唱和的诗在当代产生巨大影响。1961年九月底浙江绍剧团在怀仁堂演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毛主席兴致勃勃观看了演出。这个剧改编自《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和《西游记》小说原来情节不同的是，绍剧编演的孙悟空被轰回花果山再次返回，安排的仍是打白骨精。最后白骨精在唐僧面前交代他是怎么样三次变化欺骗他。不久，这个剧在全国公演，引起很大反响。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七日，毛主席看到郭沫若送给他的诗《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选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称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当时的政治环境是：苏联共产党和中国共产党对马列主义的解释，分歧越来越大。苏共二十二大批判中共。中共把苏共看成是“修正主义”。郭沫若是政治化诗人，他后来自己解释，他的诗就是针对“现代修正主义”，用白骨精比美帝，用唐僧比苏联修正主义。毛主席写了《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域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毛主席比郭沫若看问题深刻，诗歌水平也远高于郭沫若。毛主席像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没有完全否定唐僧。“金猴奋起千钧棒”“今日欢呼孙大圣”经常被人们引用，特别“今日欢呼孙大圣”更表现出毛主席对孙悟空的由衷喜爱。

三打白骨精在《西游记》里边并不是描写特别细致、特别精彩的故事，它却对现实社会，对现代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甚至影响到当代伟人毛主席出来解读这个故事。实在可以算古代小说研究中的一段佳话。

2008年我们几个人在解放日报解放讲坛讲四大名著，现场来了许多听众，包括以一般听众身份出现的央视著名主持人崔永元。有人问钱文忠教授一个问题，你对再次改编《西游记》有什么建议？钱文忠说：我只有一个建议，拜托，不要给孙悟空弄上一个女朋友！当时引起了哄堂大笑，大家认为是不可能的笑话，听众朋友，特别是青年朋友，肯定看过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那是用所谓后现代主义解构古典名著，把明代小说香港化、现代化，它的离奇篡改令人瞠目结舌，叫研究古代小说的学者徒唤奈何奈何！孙悟空竟然和白骨精白晶晶一见钟情，要爱上一万年。看到这样的解构，我不能不说，你们真的太有才了，你们也真的太残忍了，你们怎么忍心这么糟践这么优美的古代名著？

孙悟空被师父轰走了，唐僧很快遇难，猪八戒不得不腆着猪脸把猴哥请回来。我们下次讲悟空花果山聚义，唐僧黑松林逢魔。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