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 四海求援救果树，猴王“精神涅槃”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孙悟空四海求援救果树。

孙悟空偷吃了人参果，跟镇元大仙斗法斗了个溜够，把镇元大仙油炸他的锅都砸了，镇元大仙要把唐僧上油锅炸，孙悟空要求，还是炸我吧，镇元大仙平心静气和孙悟空对话：

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礼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颗活树如何？”

孙悟空表示：我上东洋大海，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起死回生之法，救活你的人参果树。八戒立即进谗言：师父啊，猴儿这回要丢下咱们跑啦。唐僧要悟空三日返回，否则念紧箍咒。惶惶如丧家之猴的孙悟空连忙答应，又拿着不是当理说，威胁镇元大仙好好照顾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听听，讲理不讲理?孙悟空自己犯错误连累师父，知道愧疚；明明自己的不是，倒打一钯五庄观主。孙悟空不管对龙王还是对地仙，就是一个泼皮泥腿不论理，他就是齐天大圣。

猴儿驾觔斗云，疾如流星，到达蓬莱仙境，看到悠哉游哉下棋的福、禄、寿三星，福、禄、寿三星在天界是年高望重的前辈，孙悟空开口就称呼“三位老弟！”老弟们给孙悟空一番教训：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都是他的晚辈。“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然后对孙悟空说：你虽得天仙，却未入真流，怎脱得他手？人参果乃仙木之根，我们如何医得了？

海上三星送给孙悟空老大一个人情：我们老哥仨先不下棋，我们到五庄观替美猴王给镇元大仙陪话，我们请唐僧不念紧箍咒，你慢慢找人去。德高望重的蓬莱三星竟直言不讳孙悟空你在“仙”中没入流，跟镇元大仙差不止一个层次！总是老子天下第一、自我感觉良好的齐天大圣心里肯定不是滋味。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观世音甘泉活树”章首有句“刚强更有刚强辈”，大概说的就是这意思。

高踞方丈仙山的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也给孙悟空补了“三界神佛地位”专题课： 五庄观镇元子，圣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敢冲撞他？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是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无方！

东华大帝的侍童，中国古代真实的，又是神话传说的人物，东方朔出来，猴王开玩笑叫“小贼”，说帝君这儿没桃给你偷吃。东方朔回敬声“老贼”说，我师父这儿没金丹给你偷吃。两个人斗一番嘴，吴承恩将东方朔拉进小说“闪露”一面，给孙悟空上天入地求方的艰苦过程，增添些轻松喜悦气氛。汪澹漪《西游记证道书》认为，描写海上三山的笔墨，“疏疏落落，闲闲冷冷，将长松、白鹤、丹雀、朱树、三星、九老之棋酒，东华、曼倩之茗谈，信笔描写一番。”如烦热中一剂清凉。闲笔出味儿，吴承恩确是高手。

孙猴遍游仙山海岛，众神束手，不管海上三星，还是齐天大圣的“老兄弟们”瀛洲九老全部没有办法医树。孙悟空还得找观音。孙悟空不是习惯遇难找观音？为什么这次转个溜够，最后才跑南海？当然这是小说家吴承恩卖弄博学，用小说扩展他的“神仙领域”。

观音菩萨教训孙悟空："你这泼猴，不知好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三分，你怎么就打伤他树！”猴儿只好向观音菩萨苦苦哀求：“弟子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猴不得夹起尾巴说好话。菩萨说，你怎么不早来找我？猴儿担心菩萨净瓶甘露能不能救活人参果树？菩萨说：我曾和太上老君打赌，老君把杨柳放到炼丹炼焦了，甘霖照样活！好玩不好玩，神仙之间也打赌？

越有能力，越谦虚得体，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观音来到五庄观，先给镇元大仙赔话：“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树。”然后，观音菩萨像大变魔术，把千丈高的大树起死回生。按照常人想像，菩萨飘到空中，洒几滴净瓶水，那树不就复活？

吴承恩不这样做，吴承恩设计出繁杂的救树步骤，叫读者看得兴味盎然：到了被猴儿打得土开根现、叶落枝枯的人参果树前。菩萨命猴儿将手伸开，用杨柳枝蘸出净瓶甘露，在猴儿掌心里画起死回生的符，令他把拳头放树根之下，看水出为度。猴儿捏着拳头在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命用玉瓢舀出，没玉瓢咋办？用玉茶盏、玉酒杯，将根下清泉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这样做果然有效。

悟空、八戒、沙僧，扛起树扶周正培上土,那四万七千年比生铁还硬的土也听话啦！菩萨将玉器里的甘泉用杨柳枝细细洒到干枯的人参果树上，口念经咒。“那树果然依旧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猪八戒诬告孙悟空打偏手的果子也重新长回树。结局皆大欢喜：大仙敲下十个人参果请客，不知道这次猪八戒又囫囵吞果还是细细品尝？镇元大仙与孙悟空结拜为兄弟，二人情投意合，大仙舍不得悟空走，留下取经僧多住好几天。孙猴儿竟然儿女情长起来，他也不愿意走了，还是唐僧理智，催徒弟西行。

小小人参果，敷衍出生动曲折、荡气回肠的好几回故事，活画一个又一个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猪八戒粗鲁贪吃爱打爱闹；沙和尚沉默寡言心中有数；唐僧循规蹈矩善良礼貌；镇元大仙法力超常人情练达；观音菩萨运筹帷幄救苦救难。即使极小配角如灵牙俐齿、人小鬼大的清风明月，在镇元大仙面前自称“晚辈”的老寿星哥仨，福星，禄星，寿星，寥寥数笔，熠熠生辉。当然，写得最集中的还是孙悟空。其实偷吃人参果是猴王一次精神涅槃，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普天之下，不只是有大闹天宫一件荣耀事；五湖四海，不只是有齐天大圣一个能人。

偷吃人参果，推倒果树，逃走被捉，再逃走再被捉，飘洋过海求仙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搏斗场面，祥云瑞霭的神仙福地，常夹杂令人喷饭的对话，镇元大仙命将唐僧四众用长布捆了，八戒说拿布来做中袖，等裹了沙僧，猴儿说“夹活儿就大殓”，八戒嘱咐“下面还留孔，我们好出恭”；孙悟空砸破镇元大仙的锅，自称清理肠胃以免污染锅灶；瀛洲丹崖珠树下，皓发皤髯童颜鹤鬓的九老着棋饮酒，孙悟空突然厉声高叫："带我耍耍儿便怎的"；孙悟空到落伽山，原黑熊怪叫声“悟空”，立即惹出猴儿一番牢骚，表一番功绩恩德，要守山神叫自己“老爷”……每一小节都有出人意料的妙语，每一段落都有令人会心的对话。吴承恩这个小说家实在太妙！

偷吃人参果操纵局面的当然是孙悟空，导致祸患发生的却是猪八戒。唐僧找徒弟调查，猪八戒先声明：“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推个干干净净。童儿说少了四个果子，肇事的八戒立即对猴哥翻来覆去叫嚷：你偷了四个，只拿出三个分，预先打偏手啊？贪吃嘴脸可憎，直爽性情又有点可爱。八戒的哲学是：天塌下来有猴哥顶着。我只管装傻充愣享“呆”福，他真是呆里撒奸，顽皮混闹。当孙悟空担惊受怕、水深火热、奔忙救树时，猪八戒没事人一样玩得自在、耍得出格。福禄寿三星到五庄观，给偷吃人参果的故事增加了一大段笑料，表演者正是猪八戒：

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掼了，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寿、添福、添禄’？"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挖，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么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跨出门，瞅着福星，眼不转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呆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钟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四时吉庆’。”

猪八戒的长嘴大耳总是浮荡着童稚、顽皮、笑谑。成了《西游记》引人入胜的重要因素。这个地方如果没有猪八戒这一番调皮捣蛋，没有猪八戒这一番插科打诨，只是福、禄、寿三星跟镇元大仙、唐僧枯坐那儿礼让寒喧，那是一个多枯燥乏味的场面？有了猪八戒，整个场面就活跃了，亮丽了，风趣了。

猪八戒拿福、寿、禄三星开玩笑，都是用的日常生活人们常说的话“加冠（官）进爵”、“添福添寿添禄”、“番番（翻翻）是福”番役的“番”实际是翻身的“翻”，“回头望福”、“四时吉庆”。说寿星不戴帽子，更风趣之极，传说中的寿星什么时候戴过帽子？吴承恩这么巧妙地将约定俗成的话语组织到极不起眼的情节中，产生明显的喜剧效果，这个大作家对传统信手拈来、杜撰升华的本领好生了得！作为一个也是写小说的，我估计吴承恩极大的可能先想到这几个常用词“加冠进禄”、“番番是福”、“回头望福”、“四时吉庆”，再把这些话按到猪八戒和福禄寿三星对话上，构思出这些妙趣横生的细节。天才小说家，真是麻姑掷米，粒粒皆为金砂。

离了五庄观福地，唐僧就要遇到白骨精了，我们今天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