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沙和尚归队，取经队伍齐备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中规中矩沙和尚。

沙和尚前身是天宫卷帘大将，仅仅因为在蟠桃会失手打碎琉璃盏，就被玉帝打了八百，贬到下界，每七天一次用飞剑穿胸胁百余下。同时玉帝对贬到下界的前卷帘大将靠吃人度日又不闻不问！好像天宫一个小杯子，比世间人命重要得多。玉皇大帝实在昏了头。萨孟武先生在《＜西游记＞与古代政治》中说，玉帝对卷帘大将“犯小过而重罚”与对二郎真君“立大功而轻赏”，都是科刑轻重无标准，实际是玉帝想维护自己的权威采取恐怖政策，结果却是为渊逐鱼、为丛驱雀。

可能正是玉帝赏罚无标准，就让沙僧后来的为人处世（为僧处世）有了标准：那就是小心翼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当初出现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的流沙河妖精武艺高强，和惠岸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他自称吃人无数，其中九个取经者的骷髅浮在流沙河面不下沉。他穿在一起玩耍。观音收伏了这位天宫下凡的卷帘大将，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观音菩萨居然叫他用九颗头颅做成“项链”，多恐怖的装饰品！

唐僧取经路上收猪八戒后，鸟巢禅师预言“水怪前头遇”，到八百里流沙河，果然从水中跳出来个凶恶妖精：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髓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妖怪面目峥嵘，武艺高强，先用降魔杖跟猪八戒斗二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后来二人又踏浪登波，大战两个时辰，“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猪八戒跟他只能战个平手，孙悟空在水中无法施展，不得不驾起觔斗云，到南海求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派木叉行者呼唤流沙河的沙悟净“归队”，唐僧给刚刚拜师的徒弟命名“沙和尚”。

沙僧归队后，再也没有那份凶恶，他安分守法、中规中矩。既不像孙悟空那样心高气傲，也不像猪八戒那样杂念丛生。他从不惹事生非，对唐僧和师兄赤胆忠心，与人为善，不像孙悟空那样捉弄猪八戒，也不像猪八戒那样给孙悟空进谗言。猪八戒数次调唆唐僧念紧箍咒，沙僧数次谏止唐僧念紧箍咒。只是沙僧的能力渐渐在跟孙悟空的对比中越来越弱化。沙僧不像孙悟空那样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不像猪八戒那样有许多个人小算盘，他是典型的正人君子。

这就使得沙僧在取经故事中不像孙悟空有那么多上天入地的英雄事迹，也不像猪八戒有那么多叫读者乐坏的“狗熊事迹”，既没有跟孙悟空妙趣横生的对手戏，也没有跟师父的激烈冲突。这样一来，没有矛盾，没有冲突，也就没了故事，少了意趣，相对而言，沙僧比起孙悟空和猪八戒就没有多少趣味性。

沙僧在取经过程中常起的作用，是唐僧的贴身侍卫，也像好几个子女中最孝顺父母的一个。中国古代讲孝道重心就是“顺者为孝”。沙僧从不违抗师父的命令。第七十二回写盘丝洞遇蜘蛛精，唐僧一行从朱紫国出来，唐僧忽然要自己去化斋。孙悟空立即反对，说：你要吃斋，我去化，岂有个弟子高坐、师父化斋的道理？八戒也说师父主张没道理，宣布“有事弟子服其劳”。只有沙僧明白唐僧的意思，对孙悟空猪八戒说：“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性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

此后小说写到唐僧的心理活动：“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看来沙僧料到师父会有这心思，所以顺着唐僧。唐僧跟徒弟相处最舒心合意的，就是跟沙僧交往。孙悟空常嘲笑师父，猪八戒常跟师父耍赖，沙僧对师父永远尊重、体贴、温暖、叉手不离方寸。在整个取经途中从来没有挨过师父教训的弟子就是沙僧。

沙僧取经志向最坚定。第四十回红孩儿用狂风将唐僧卷走，孙悟空心灰意懒，因为师父不听他的话，他就说要散了，猪八戒当然赞成，这时沙僧成中流坻柱：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

悟空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晴，识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驼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沙僧头脑比较清醒，孙悟空从土地那儿听说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立即天真地想到：轮辈分我得算他老叔，他不会伤我师父。沙僧提醒他：哥呀，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酒杯，又没个节礼相邀，他与你信甚么亲哩？结果红孩儿不仅不认这个孙叔叔，还放火烧了孙悟空和猪八戒。

沙僧对孙悟空也并不总是唯唯诺诺，必要时他会据理力争，会对脾气暴躁的孙悟空巧动心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第八十一回唐僧将陷空山无底洞的妖怪认作受害弱女，带她进镇海寺，寺内和尚连续死了好几个。孙悟空化妆侦察，变作小和尚跟无底洞老鼠精地涌夫人打起来，老鼠精用金蝉脱壳计，将唐僧摄走：

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甚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

本来非常生气的孙悟空，“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经沙僧苦苦哀求，就坡下驴，接受沙僧建议。沙僧这次做“团结调和”工作做得很巧妙，他并不直接求孙悟空饶恕他和猪八戒丢了师父，他故意给孙悟空栽赃，说孙悟空打他们是为了散伙。孙悟空当然听不得这话，其实沙僧何尝这样看他说兄弟之间“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这就是神魔小说联系到中国古代非常著名的典故。

必要时，沙僧还能对孙悟空不讲情面。在真假美猴王故事中，观音菩萨让孙悟空随沙僧一起去水帘洞分辨真假，孙悟空的觔斗云快，想先走，被沙僧一把扯住，“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这个举动说明沙僧办事考虑周全，大是大非面前，他既不顾兄弟情谊，也不怕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沙僧有时候真是大义凛然，表现在波月洞舍身救公主。黄袍怪本来听了公主劝解把唐僧放走，唐僧捎信的结果，是“能不够”的猪八戒承担了捉妖任务，却打不过妖怪，躲到草颗里睡觉。沙僧降妖的结果是被妖抓住。黄袍怪认为是公主给父王送了信，要动手杀她，这时，沙僧决定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师父的救命恩人公主，小说里边这样写：

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篮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这段话讲得多么有道理。

沙僧或许是《西游记》“变脸”最厉害者。他本是流沙河吃人不眨眼的红发妖怪，脖颈上着九个骷髅，随着脖颈上的骷髅化作引渡唐僧过流沙河的小船，然后再化为一股阴风飞走，红发妖怪一切恶行从此荡然无存。沙僧绝对不像孙悟空那样，在西天取经过程中，还留着大闹天宫的秉性和作为，也不像猪八戒那样，在皈依佛门之后，还留着凡夫俗子所有的好吃好色好偷懒磨滑好拨弄事非的毛病。沙和尚变成西天取经路上“佛门规矩”或“原则性”的一个符号，他简直比唐僧还像个和尚。沙僧最后受封金身罗汉。在佛教教义中，罗汉断绝私人恩怨和感情，无嗔、无贪、无欲、无痴、无烦、无恼。这正是沙僧的个性。

作为杰出的小说家，如果吴承恩总按照“晦气脸”模式写沙僧，岂不也太乏味？有时，沙僧也会冒出些像哲学家的精辟话语。离灵山八百里的寇员外家再三婉留唐僧，他们都不住，只好大摆素宴送行。八戒留心，对沙僧说：“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沙僧说：“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珍馐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那有私房肚！”八戒曾说天竺国公主绣球打着我多好？沙僧挖苦他“三钱银卖个驴子，自称骑得”。沙僧说出来的“私房肚”和“三钱买个驴”，这类话语，何等精彩？

因为沙和尚基本上没有独立的取经故事，我把他的事综合给大家介绍一下，下次就有更好看的了，菩萨来施美人计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