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374【公元23年】赵翼曰：王莽的诡计不过是一种愚蠢

柏杨版资治通鉴 

王莽以皇亲国戚的身份，在西汉政府供职，谦虚恭谨，博取到美好的声望。等到升居高位，主持政府，刻苦自励，献身国家，一切依照正直道路行事。岂不是外貌仁义，而行为恰恰相反？

王莽虽然包藏祸心，但他有奸邪谄佞的特殊才干，继承四位伯父和叔父所累积下来的权力基础（四位伯父叔父：王凤、王音、王商【王家班】、王根），又遇上西汉王朝政府机能的衰退，一连三代，都没有皇位继承人（十二任帝刘骜无子，十三任帝刘欣无子，十四任帝刘箕子无子）。偏偏身为皇太后的王政君，却享有高寿，为王莽做主。王莽这才施展他的阴谋，完成篡夺。从这个观点来看，事属上天注定，并不关世间人事。

王莽坐上宝座，面向南方称帝。危险的局势，比姒履癸（桀帝）、子受辛（纣帝）时代，更为严重。可是，王莽却沾沾自喜，认为他就是姬轩辕（黄帝）、姚重华（虞帝）再世复出。这才任意作为，施展威力和诈术，毒害流满全国，灾祸蔓延到外邦蛮夷，而仍不能使他的欲望满足，于是四海之内，一片愁苦，人民丧失生存的乐趣。内外一齐愤怒怨恨，远近同时背叛反抗。城市不能守，身体被肢解，使有人居住之处，都变成废墟，害苦了天下苍生。

自从经典上记载乱臣贼子以来，考察他们引起的灾难跟失败的凄惨，从没有一个超过王莽。从前，秦王朝焚烧《诗经》《尚书》，制定不准私自议论政治的刑罚（参考前二一三年）。王莽精通儒家学派的六种经典（《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却加以曲解。他们的方法虽不一样，目的却是一样。结果都归于灭亡，不过是替圣明的君主开道铺路而已（秦王朝为刘邦开道铺路，新王朝为刘秀开道铺路）。

赵翼曰：
西汉王朝政权中道衰落之时，偏偏皇太后王政君的寿命太长。王莽借着她的力量，控制政府，坚持由一个婴儿当皇帝，只手掌握大权。假装仿效姬旦（周公）辅佐周王朝二任王姬诵（咸王）故事，由“安汉公”而“宰衡”、由“宰衡”而代理皇帝（居摄），由代理皇帝而成为真正皇帝。权势影响下，歌功颂德的，开始时八千余人，接着亲王、侯爵、部长级高级官员（公卿），主张加“九锡”的，就有九百零二人。官员、人民上书的，前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

虽然，皇族方面，安众侯刘崇、徐乡侯刘快等；臣僚方面，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郡长翟义、期门禁卫官（期门郎）张充等，先后起兵反抗，但立即就被扑灭。王莽累积下来的威力，已遍天下，风起云从，不可动摇。假使王莽能够逆来顺受，虽然用邪恶的手段攫得，却用正常规范治理，推广恩德，团结人心。即令人们仍没有完全忘掉西汉王朝，也会渐渐接受新王朝的统治，不见得有人敢冒险行动，起兵抗衡。

王莽失败的原因：第一件事是把私有土地，全部收归国有，称为“王田”，禁止人民买卖。一个人的田地如果超过一百里，余田便要分给邻居或亲属，如果表示反对，一律放逐边陲蛮荒。又禁止储蓄和携带人民称便的五铢钱，违犯的也一律放逐边陲蛮荒。于是农夫、商人，相继失业，被控告买卖田亩，或被控告持有五铢钱而被判刑的，不可胜数。接着又制定六项专卖条例（六筦令），命地方政府专卖酒、专卖盐、专卖铁器，山林湖泊出产的东西，全都抽税。这都是激怒人民的措施。

王莽自以为北方已经感化匈奴汗国，东方已经感化海滨蛮夷，南方已经感化黄支部落（地望在越南最南部），只有西方还没有全服。于是派人引诱西羌部落，献出土地，设立西海郡（青海省海晏县），而西羌部落因为失去土地，遂行叛变。又把蛮夷的王爵，都改成侯爵，派人颁发匈奴单于新印，收回西汉王朝颁发的旧印，把“玺”字改为“章”字，单于想要旧印，使节却把旧印敲碎，单于气愤，才开始侵扰边界。句町王（云南省广南县）也因把“王爵”改成“侯爵”，起兵反叛。这都是激怒外国的措施。

因为匈奴的侵扰，王莽指派十二位将领出击，偏将裨将以下一百八十人，士兵三十万。凡私铸国币的主角，当然定罪，邻居们也会被捕连坐。王莽征发这些连坐犯到前方服役，男子囚入槛车，妇女儿童步行，用铁链锁住脖子，约十余万人。到达后，把他们的夫妻拆散交配。地方政府运送粮饷，从长江、东海，直抵极北。先到的部队扎营安寨，等候大军完全集结，再一齐出动。于是，将领及军官，在边境无法无天，造成灾害。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代郡（河北省蔚县），受到荼毒最深（《汉书·匈奴传》：北边自从十任帝刘病已【前七四年】以来，一派升平，不见烽火狼烟，人口繁盛，牛马遍野。等到王莽跟匈奴决裂，沿边人民，死亡相继。加上十二个兵团【参考一○年十二月】驻屯太久，却不出击，官兵对人民横肆暴虐，郊野开始暴骨）。讨伐句町的部队，士兵死亡达十分之五六，这都是因为穷兵黩武，与四方结怨的措施。

结果，四海像滚水般的沸腾，变民蜂起。刘玄、赤眉（樊崇）、刘秀，都扬言是刘姓皇族，号召天下。人们但知道王莽的失败，由于人民思念西汉王朝，却不知道人心之所以思念西汉王朝，完全是王莽一力造成。王莽初开始执政时，故意做出若干激烈的行动，建立盛大名誉，用来作为更大邪恶的基础，但也不过普通奸雄而已。等到篡夺政权之后，却不知道安抚统御，而竟认为可以无止境的欺骗。遂一意孤行，内外结怨。

天下已经土崩瓦解，王莽却不在意，反而一味把头埋到“古”的时代，认为制度制定之后，天下自然太平，日夜只追求如何定礼仪，如何定圣乐，对儒家学派的六经，尽量牵强附会，不去过问国家大事。礼仪圣乐还没有完成，而身受诛杀。这种见识，还不如一个三岁儿童。俗语说：“今天所谓的愚蠢，不过是一种诡计。”像王莽这种人，他的诡计，却不过是一种愚蠢。

资治通鉴原文 

班固赞曰：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及居位辅政，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岂所谓“色取仁而行违”者邪！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又乘四父历世之权，遭汉中微，国统三绝，而太后寿考，为之宗主，故得肆其奸慝以成篡盗之祸。推是言之，亦天时，非人力之致矣！及其窃位南面，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毒流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害遍生民，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涂，俱用灭亡。皆圣王之驱除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