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 Vol.11 时间与河流

［本期音乐］

1.Requiem — Adam Cork

2.Pietro Mascagni Intermezzo Fra“Cavalleria Rusticana” - Arve Tellefsen

［本期书目］

［知远口述］

       各位好，我是许知远。这是一档由单向空间出品，在喜马拉雅独家播出的一档音频节目，单读。在这里，我想和各位一起，逃离这个时代。今天我们来读一位早夭的天才的作品《时间与河流》，先来听一首《安魂曲》。

        一位叫Bread_Cp的听众提到一个很老的，我们做的很旧的一期是《劳动者的布鲁斯》，他提到《劳动者的布鲁斯》这首歌还有那个孤独小职员的反抗。他说：“凌晨两点下班回到家里并躺在床上开始听单读。这一期听到一半，暂停，返回到第一季的《劳动者的布鲁斯》，此刻的心绪和这一期更为契合。是否当代人都被工作、资本所奴役，不知道许先生是否有类似的感受？听见您在节目中说抱歉，是否我们这一帮听众也把您给奴役了？”问的问题让我想起卢梭的一句话：“人生而自由，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或许你们也奴役了我吧，或者是我内心的一些欲望也奴役了我。但是，存在一种不被所谓的奴役的状况么？我觉得奴役不一定是奴役了，还是一种需要，我也不相信有存在一种绝对的自由。他可能是妥协，也可能是一种发泄，因为每个人的意志都是很复杂的，它并不是说那种高度的任性，只追求这一刻的感受就是自由。能够节制此刻的需求，能够压抑某种即刻的需求，我觉得也是一种人的成熟和自由的标志，甚至是一种更自由的一种标志。所以可能一切问题都没有那么绝对性吧，我从来没有觉得被听众，或者这种需求，或者这个公司的需求所奴役。比如我在录之前充满抱怨的时候，可能我读完这一段，或者说我在讲的时候会想出新的一些事情，立刻对我就是解放了，它是一种意外发生的事情，因为人的生活本质上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的。试着把所有对你的需求，别人、外界对你的需求，转化成你探索外界的可能性和动力，或许会非常有意思。

        这是来自一个叫Adam Cork的一个作曲家，曲调也美，歌词也美。这首曲子也是最近几天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循环播放的一首歌，散步的时候听，写东西的时候听，看书的时候听，它好像在我脑子里一直这么盘旋，歌词非常的美。

Flow gently, sweet Afton, among thy greenbraes,

Flow gently, I'll sing thee a song in thypraise;

My Mary's asleep by thy murmuring stream,

Flow gently, sweet Afton, disturb not herdream.

       这首歌来自我看的一个电影的原声乐，是刚刚看的一个让我很触动的电影，就是《Genius》，中文翻译叫《天才捕手》，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烂的名字，因为他的原著叫《Editor of Genius》，《天才们的编辑》，是讲一位，我非常崇敬，其实很多年前读过他的传记作品，一位叫Max Perkins的图书编辑，他是美国二十世纪上半叶最传奇性的几位作家的编辑，他们有ScottFitzgerald，写了《Great Gatsby》的这个人；有Ernest Hemingway，编辑了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好几本；当然还有我们今天要读的这位Thomas Wolfe。当然那个电影主要聚焦在Max Perkins和Thomas Wolfe的关系，我觉得他真的是可以说有那种巨大的天才，那种巨大是因为他无法克制，无法收拢自己，那种好像内心很多东西在燃烧，要讲述，要表达。这种表达，四处蔓延，就像一个没有河岸的河流一样到处流淌。但他遇到Max Perkins之后，这位伟大的编辑，他让这些才华、让这些表达，进入了河道，能够有节制性地表达，最终能成为一个可以成型的作品。我觉得在这电影里面两位演员，其实三位，都演得很好。我觉得Jude Law演的这位天才Thomas Wolfe，然后Nicole Kidman演的他的那个神经质的女朋友，一个天才青年，和这个比他年长的，渴望从他身上获得爱的和希望的已婚的妇女之间的关系。这个年长女人就给他支持，morally、physically还有金钱上的各种支持，精神上的各种支持，看着他成长。但她像这个年轻人索要各种专注的爱情，或者是那种强烈的关注，但这个天才根本就没有心思来关注这一切，天才往往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他们非常的自我，然后一旦有新的东西或者好奇心他就会被驱动到另一个空间去，而忘记了过去的这一切。Jude Law把天才这一面，这种非节制的，任性的，甚至是纵容式的天才表现的非常酣畅，当然有点过度浪漫化。当然生活中的Thomas Wolfe没有Jude Law那么帅，他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笨拙的，然后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内心的那种能量，这么一个人。而Perkins呢，Perkins是一个节制的、高贵的、非常humble、非常谦卑、谦逊的一个人，而且他作为一个伟大的编辑，他最兴奋的时刻就是看到那些灿烂的那种灵光，那种高度的创造力在他们眼前划过的时候，他们愿意为此付出所有的事情。我觉得是一种宗教式的虔诚，我觉得伟大的编辑他们都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而且谦卑的愿意隐藏在所有的书页背后，所有作家背后。看这电影真是再度感觉到所有的天才们都是ass hole，都是那种混蛋，看见海明威对于Thomas Wolfe的评价，然后Thomas Wolfe对于Fitzgerald的那种残酷，我觉得每个人之前都是一个，海明威是最ass hole的一个人给人感觉。

        很可爱，我当然很触动，看到里面一些，一张一张的稿纸，从稿纸上画出句子，删除什么，这当然也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看的时候我就感慨，以前有时候和朋友们开玩笑说我真的，除了没有这些天才们的天才，我觉得他们身上的所有的恶习，都有了。那种坏毛病、那种讨厌的东西、那种甚至一些残酷，但这些坏毛病好像又没有足够坏，所以又没有足够的残酷和那种恶劣，所以这也证明我的才能不足，也是另一种一个人的才能和适合他的个性成正比，或者说个性和他的才能成正比，当然我最喜欢那种有点乱七八糟的，个性超越才能的人，他们的生活都是个Drama，当然你远远看起来是非常有意思的，当然这种有意思背后是残酷啊，是很多他的身边人要为此付出代价。总之那个电影我推荐每个人都去看一看。而且，那个伟大的编辑传统也特别让人尊敬，中国社会很少诞生那样的编辑，他们其实是某种合作者、某种Mentor、某种保护者，那种灵光一现的保护者，非常了不起的。

         Max Perkins这本书，关于他的这本书叫《天才编辑》其实也已经出版了，也是我的一个朋友翻译的，彭伦翻译的，他是我们书店去年的年度编辑奖获得者。当时我们想设立书店文学奖的这个编辑奖，就是想能鼓励出年轻一代的编辑，他们有这样的敏锐、有这样的耐心、有这样的谦卑、有这样的那种崇高感，能够去发现这些创造力，能够去鼓舞这些创造力。其实这书我已经买过两遍了，就是叫《时间与河流》，电影里面演了嘛，而且他的题辞确实是当时Thomas Wolfe献给他的编辑Max Perkins，就Jude Law献给Colin Firth的。对我都忘了说，Colin Firth也是我特别着迷的演员，就演Perkins这个人，英国式那种克制，那种elegance，是很着迷的。然后电影里有一段他把这个dedicate toPerkins嘛，献给Perkins，这一段很动人的，他说：“一位伟大的编辑，一位果敢诚实的人，他在本书作者面临痛苦、失望、怀疑的时刻，能一直陪伴他，使他打消了放弃的念头，笔者满怀希望，衷心将这部名为《时间与河流》的作品献给这位无畏，坚定的朋友。本书每一章都倾注了他的付出、耐心与关切，没有这些，它就无法得以呈现。”我觉得这也是一个作家，创作者，和他的编辑之间那种美妙的、令人尊敬的友谊的最佳的展现。然后这本书，我说我买过两次，《时间与河流》，Thomas Wolfe的代表作，也是1930年代美国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品。他想事无巨细地描绘出美国生活的面貌，每个不同群体的感受，内心的活动，是一个非常雄心勃勃的作品。或许他希望成为俄国式的小说，托尔斯泰式的那种巨大的描述，那种宽阔的，宏观和细节都包容的那种描述。这和海明威和Fitzgerald那种薄薄的，每个语言都非常凝练的方式非常不同，ThomasWolfe那种铺陈、蔓延，他的书里面表现无遗，到时候你们听我读第一段就会意识到了，这还是经过Perkins删节版的，他仅仅描述两个女人的出场就已经写出了两页，而之前写了大概有五十页，是砍成这样两页的，非常让人震惊的一种描述能力。这书我也从来没好好看过，太长了，看不过，但是我觉得厉害的作家，伟大的作家，他就会要把你叙事带进去的，我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就非常乐意来读他的前几页，给你们分享。我觉得他那种叙事给人带来魅力，里面的其实人物情节都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你会被他拖进一条河流之中，然后顺着河流在漂。我读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顺着一条他叙事的河流缓缓漂下去。这个河流叫American life，美国式的生活，他们怎么在往前一步的演进，会遇到各种人，遇到各种险滩、激流、平静时刻，你就非常愿意随他这种叙事一直这么走下去。我真想找个一周的无所事事的几个下午把这条河流一直慢慢地漂完，听完之后我也特别希望各位能找到这本书来看，来看这部电影。

［阅读节选］

       真是一本big book，大书啊。来读这本巨大的书，中文版有800多页，而且字印的很小。读它的第一段。

         大约十五年前，即本世纪一十年代末的一天，四个人上起站在西部卡托巴山区一个小镇的火车月台上。这个小车站，其实只是一个较大市镇的郊区附属车站；市镇位于一处高地的隐蔽处，朝西北方向延伸出一二英里远。这座小站近年来已成为旅行者来往于东部城市的一个繁忙的中转枢纽。事实上，这个车站目前的客流量比该镇西面两英里处的中心车站还要大。基于这个原因，大量的旅客蜂拥至此。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们平静、有所压抑的兴奋情绪似乎使这个十月中旬慵懒的午后显得生机勃勃，几乎感觉不到火车来临之前的那种刺激与紧张。

       旁观者可能会从他们围聚在一起的神态产生某种复杂的感受——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亲切，既具异域特征又具本地特色，既有都市意味又有乡下情调的复杂感受。这不是火车经过后，卡托巴车站的月台上常见的那种典型人群，这是一群民族混杂、肤色各异的人群，具有一种世俗、精明的强烈气息，人们会在本地人和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感受到这种时尚的混合元素。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阿尔特蒙镇一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处著名的度假胜地，车站月台上的这群人很可能就来自那里。但是所有这些既像陌生人又像当地人的人，都因某段共同的经历聚集在此处，这是所有美国人生活中始终最为关注的那件事——等候火车的到来。

       观察者很清楚地感到，这四个站在站台一端的人——其中的两位女人、一位少年丁具有血缘关系。陌生人马上就能看出，那位少年与年轻女子乃姐弟关系，而那位年长一点的女性刃是他们的母亲。这种关系可以通过他们的语气、皮肤、年龄、精神状态、气质、性情等方面看出来。母亲身材较小，但却长得强壮、结实。她虽然已近花甲之年，但是头发依旧乌黑，脸上洋溢着生机与活力，皮肤平滑，几乎没乎没皱纹，犹如少女的面容。她的头发从前额朝后梳起，高而浓密，既亮泽又无修饰医感。她长着褐色的眼睛，神色疲倦而无力，但却给人一种体贴、若有所思的感受，这一切使她看起来像孩子二样直率、严肃、天真，同时也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强烈的睿智与正直。她的皮肤如同拟脂般白皙、柔嫩，除了她宽大、肉感的鼻子呈现现红色以外，整张脸毫无杂色，给人上种奇怪的阳刚感。

       陌生人第一次看到她，会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她只是某个普通人家的女人，而她的脸却具有某个群体的人特有的神情。他可能会断定这位妇女还有兄弟，如果他能见到他们，他会发现他们长得像她。然而，这种男性化的特征并非一种性别特征，因为除了男人般的大鼻子外，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只不过更具有某个群体的特征和鲜明的个性——强烈的男性气质罢了。

       这位女人留给人的最后印象可能是：她的生活可能高于或超出某种道德的评判，不管她的生活轨迹、生活经历如何，不管她犯过何种错误，多么贪婪；无知或粗率，不管她的行为对她人造成何种痛苦和糟糕的后果，她的生活都以某种方式超越了这些偶然的时机、经历和事件，这位妇女就像孩子，就像河流，就像雪崩或任何形式的自然力量一样难以指责。

          两位女性中年轻的那位三十岁左右。她身材高挑，接近六英尺，四肢松松垮埯的，显得高大而瘦长。很明显，这两位女性活力十足，从母亲身上似乎源源不断地进出冷静、不竭的力量，女儿明显是一个高大而冲动的人，具有惊人却任性的活力。她们随时准备为那些渴望获得她们伟大情感的任何人、事业或目标全身心地、狂热而慷慨地付出努力。

       这两位妇女的差异也反映在她们脸上。母亲的脸，虽然极具柔韧性，但还是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眼神从七个目标迅速移向另一个目标，她以令人吃惊的灵活性噘箸、活动着自己饱满娇美的嘴巴；表明她正在不停地在思索着什么。然而，这是一张极具耐心、坚韧、冷静气质的女人的脸。

       那位年轻的女子有一张大大的脸庞；高高的颧骨，显得落落大方，而且她已经流露出了烦躁、不安的神色。有时，她的脸上会明显透出一种极其苦恼、狂躁、精神濒临崩溃的神情，有时候会露出极不耐烦、不安的神情；似乎马上就会筋疲力尽，会因过度紧张而彻底崩溃。然而，一眨眼工夫，这张憔悴、紧张、苦恼、几近疯狂的面容已罩上了宁静、睿智、平和的表情，这副表情使她的面容神奇地浮现出平静、灿烂的美感。

       此时，她们二人以各自独特的方式饶有兴趣、专注地观察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她们见多识广；好做评论、善于思考，对这一地区每个人的历史都了如指掌。“哎呀，是的，孩子，”母亲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迅速地扫了一眼正在谈话的人群，“：……你听我说！我应该没记错吧？ …那些不正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吗？ …·艾玛·斯马瑟斯不正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吗？……那个孩子根本不是这个女人的孩子。他是艾玛 ·斯马瑟斯初婚带来的孩子。”    ”哦，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闻” 年轻女子回答，“我从不知道史蒂夫·伦道夫结过不止一次婚，我一直以为那一帮都是伦道夫夫人的孩子呢。”

      “嗨，当然不是了！”母亲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她除了露西尔以外，再没别的孩子。其余的孩子都是艾玛生的。史蒂夫·伦道夫娶她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小直鳏居多年……可怜的艾玛在生伯妮斯的时候死了……没有人认为他会再婚，也没有人想到这位女人竟会生出孩子来，因为她几乎和他一样老了 …嗯，一点没错！你知道的，在她未出嫁之前，她是一个寡妇，她是在前任丈夫死后没多久从西部某个地方搬到这里的……哦，从怀俄明州、内华达州或爱达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搬来的……她碰见他的时候，按俗话说，既没有怀过孕、也没有孩子……直到她嫁给史蒂夫。露西尔出生时，那个女人足有四十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