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音乐]
1.游园.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2.People - Gerald Peregrine
[本期书目]
[知远口述]
各位好,我是许知远。这是一档由单向空间出品,在喜马拉雅独家播出的一档音频节目,单读。在这里,我想和各位一起,逃离这个时代。今天我们来读白先勇的一篇小说《游园惊梦》,先来听一曲《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来自一位昆曲的大师张继青的唱段,我觉得我好像根本不该属于那种对昆曲,对红楼梦特别感兴趣的人,最近因为要采访白先生,我开始读这些东西。当然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应该在北大的时候看过青春版《牡丹亭》的一次演出,那时候是昆曲刚刚在中国重新开始复苏的这么一个时刻。我记得我看了一场,就觉得舞台布置得非常漂亮精致,我觉得好像它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事情,但那次演出之后也没给我带来太多改变,我就知道大概昆曲可能是这样一种感觉,从来没有抓住他那种内在的,那种魅力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特别深刻的吸引。然后距这事情差不多过了十年,几天前我在北大又一次看了昆曲,这次是改编的《白罗衫》,当然《白罗衫》这样一个剧的魅力肯定远远不及牡丹亭,在他的形式上,内在的丰富性上,包括演员的层次上,但是我在看完,它两个小时嘛,突然有一种特别的触动,好像在最后那一刻,一个人的道德困境,他之前所有唱腔所铺垫的层层的情绪,突然到达了某种高潮时刻,我发现我莫名其妙的竟然看进去了,而且对此印象深刻。我想是不是因为年岁渐长,四十岁了么,所以你对中国昔日的东西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眷恋之情,或者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就像我记得当年林语堂说的,说一个中国人,可能年轻的时候都去穿西装喝咖啡讲英文或者去过西化的生活,可能到了四十岁会突然有一天感觉到想去穿长袍马褂,想去喝茶,去听戏曲。这么讲这种突变实在是把文化过分地神秘化了,但是这种很意外的某种感受也在我身上发生了。当然我不知道它是暂时的还是会更长远,然后我会慢慢地对中国的过去,那些明代清代宋代,产生更强烈的求知的欲望。当然我觉得白先勇,白先生的作品,可能是我倒向我这种新的需求和好奇的一个重要的入口。也是在上一周,我开始读他的,他在台大讲课关于红楼梦的教材,他的讲义,就等于白先勇来讲红楼梦,两大册的书,我从来没有好好读过红楼梦,可能只读过一两回,都是关于贾宝玉,都是贾宝玉对于女人的这个fantasy啊,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第五回,读那些是少年时读的,好像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情窦。但是我这次翻阅白先生的这套新的关于红楼梦的解释的书的时候,却有一种非常有趣的阅读快感。他用一种现代的方式,用西方的分析方式来分析红楼梦中的情节、人物、设置,这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这种亲近感。红楼梦好像不仅是他自己的一个恢宏的完整的自我世界世界,他也跟周围世界发生了关系,也更便于我进入这样的一个世界,所以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有,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重新去发现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本来的生活方式,它们都会对自我的成长产生非常微妙的一种影响。我也希望我现在开始偶尔听一下昆曲也是我一个入口,有可能永远也不能真正逼近这种美,或者这种感受的核心,但他也给我的生活提供了另一种参照。
我今天读的这个短篇小说,当然也非常有名,是白先生年轻的时候写的一篇小说借用《牡丹亭》的中间的一个唱曲的名字《游园惊梦》,来描绘一群当年生活在南京的,就是1945年之前生活在南京的一群贵妇人们在几年之后在台北再次相聚的场景。当然所有的辉煌的往昔都已经过去了,这是白先生小说的一贯主题。她们在台北重新忆起了往昔,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悲叹,所有的难以言传的感伤,都在之中流露出来。我今天要读的是它的一个开始的部分,讲钱夫人怎么入场,后面高潮的部分其实我没有读,我是非常希望每个人可以拿起这本小说来好好读一读。
今天主要是,我们两个人的搭档都身体不佳,小高刚拔了牙,基本上已经有气无力地在我面前坐着,然后我是因为咳嗽了好几天,嗓子实在是不舒服,没有任何表达欲望,表示一下抱歉,希望我们,下次更有精神地面对你们。
[阅读节选]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钱夫人一下车,那个随从便赶紧迎了上来,他穿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中山装,两鬓花白。钱夫人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他,那个随从接过名片,即忙向钱夫人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操了苏北口音,满面堆着笑容说道:
“钱夫人,我是刘副官,夫人大概不记得了?”
“是刘副官吗?”钱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带惊愕地说道,“对了,那时在南京到你们大悲巷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刘副官。”
“托夫人的福。”刘副官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赶忙把钱夫人让了进去,然后抢在前面用手电筒照路,引着钱夫人走上一条水泥砌的汽车过道,绕着花园直往正屋里行去。
“夫人这向好?”刘副官一行引着路,回头笑着向钱夫人说道。
“还好,谢谢你,”钱夫人答道,“你们长官夫人都好呀?我有好些年没见着他们了。”
“我们夫人好,长官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刘副官应道。
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钱夫人打量了一下,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草,围墙周遭,却密密地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干子来了。钱夫人跟着刘副官绕过了几丛棕榈树,窦公馆那座两层楼的房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了楼前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却整整齐齐地置了十来盆一排齐胸的桂花,钱夫人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楼前正门大开,里面有几个仆人穿梭一般来往着。刘副官停在门口,哈着身子,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地说了声:
“夫人请。”
钱夫人一走入门内前厅,刘副官便对一个女仆说道:
“快去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到了。”
前厅只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着一套景泰蓝的瓶尊,一只观音尊里斜插了几枝万年青;右侧壁上,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衣镜。钱夫人走到镜前,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一个女仆赶忙上前把大衣接了过去。钱夫人往镜里瞟了一眼,很快地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下午六点钟才去西门町红玫瑰做的头发,刚才穿过花园,吃风一撩,就乱了。钱夫人往镜子又凑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她也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儿。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这些年都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底拿出来裁了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到鸿翔绸缎庄买份新的。可是她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五妹妹到底来了。”一阵脚步声,窦夫人走了出来,一把便攥住了钱夫人的双手笑道。
“三阿姊,”钱夫人也笑着叫道,“来晚了,累你们好等。”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
窦夫人说着便挽着钱夫人往正厅走去。在走廊上,钱夫人用眼角扫了窦夫人两下,她心中不禁觇敲起来:桂枝香果然还是没有老。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日酒,得月台的几个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齐了—桂枝香的妹子后来嫁给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几个人还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订制了一个三十吋双层的大寿糕,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根红蜡烛。现在她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钱夫人又朝窦夫人瞄了一下。窦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在南京那时,桂枝香可没有这般风光,她记得她那时还做小,窦瑞生也不过是个次长,现在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难为她熬了这些年,到底给她熬出了头了。
“瑞生到南部开会去了,他听说五妹妹今晚要来,还特地着我向你问好呢。”窦夫人笑着侧过头来向钱夫人说道。
“哦,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钱夫人笑道。一走近正厅,里面一阵人语喧笑便传了出来。窦夫人在正厅门口停了下来,又握住钱夫人的双手笑道:
“五妹妹,你早就该搬来台北了,我一直都挂着,现在你一个人住在南部那种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来了。”
“她也在这儿吗?”钱夫人问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窦夫人说着又凑到钱夫人耳边笑道,“任子久是有几份家当的,十三一个人也算过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来到台湾还是头一遭呢。她把‘赏心乐事’票房里的几位朋友搬了来,锣鼓笙箫都是全的,他们还巴望着你上去显两手呢。”
“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这个玩意儿!”钱夫人急忙挣脱了窦夫人,摆着手笑道。
“客气话不必说了,五妹妹,连你蓝田玉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吗?”窦夫人笑道,也不等钱夫人分辩便挽了她往正厅里走去。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吋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瓷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地插了一排笙箫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窦夫人把钱夫人先引到厅堂左半边,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跟前对一位五十多岁穿了珠灰旗袍,戴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说道:
“赖夫人,这是钱夫人,你们大概见过的吧?”
钱夫人认得那位女客是赖祥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
“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赖夫人本来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说话,这下才转过身来,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来笑着说道。一面和钱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头,说道:
“我是说面熟得很!”
然后转向身边一位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的男客说:
“刚才我还和余参军长聊天,梅兰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什么戏,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们瞧,我的记性!”
余参军长老早立了起来,朝着钱夫人笑嘻嘻地行了一个礼说道:
“夫人久违了。
想知道喜欢单读的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怪我看不清自己。
三岁不通事 回复 @苏轻眠: 一群各式各样的人
盼了一周的声音,沙哑却更有质感,这两天周遭都是白先生细说红楼的点评,不知许先生是否也为此事准备访问,白先生的文字内敛却细腻,节制却极富张力,明明白描却穿透性十足,文尾处总是周周正正,恰到好处又意味深长,仿佛苏州园林里的漏窗月门,了也未了~
凌晨两点,下班,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开始听单读,这一期听到一半时,暂停,返回第一季《劳动者的布鲁斯》,此刻的心绪和这一期的内容更为契合。是否当代人都被工作、资本所奴役?不知道许先生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听见您在节目中说抱歉,是否我们这一帮听众也把您给奴役了?
clzscx195 回复 @从前慢_i6: 喜马拉雅恢复了第1季。
听得入迷的时候都舍不得去上厕所
前奏太熟悉了 正在学习昆曲中
主播讲得我脑子直串台,串到红楼梦了,哈哈😊
白先生的文字总有温意
去年许先生读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后,便买了这本书,很开心最近又听到许先生读这本书~
白,蒋两位先生的红楼梦解读有点相似,情胜于文,优点是细腻,敏感,反面是一厢情愿的口水淋漓。
13810340diz 回复 @13810340diz: 就像昆曲的味道
那些要把短短的一句话拖延着一分来钟才能完成的唱腔,并不用来表现任何内容,所以要从中寻求什么情感或是道理都会徒劳无功。它的目的在于沉浸,只有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沉浸到那些委婉的曲调中,成为它们,才能跟随着那些小腔进入到一个美与自由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