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音乐]
1.Peggy Sue - 牯岭街少年合唱团
2.Mattinatta - Butch Baldassari
[本期书目]
[知远口述]
各位好,我是许知远。这是一档由单向空间出品,在喜马拉雅独家播出的一档音频节目,单读。在这里,我想和各位一起,逃离这个时代。今天我们来谈谈桂林米粉,它与白先勇的一部小说有关。先来听一首《Peggy Sue》。
If youknew Peggy Sue
Thenyou know why I feel blue,
thePeggy Sue my Peggy Sue.
Oh Ilove you girl and so I love you Peggy Sue.
应该是美国四五十年代的一首老歌,那个好莱坞的黄金年代也是美国流行音乐的一个黄金时代,在摇滚乐,punk,出现之前那么一段时光,一个旧世界的最后的一个影子。这首歌当然不是原唱了,他翻唱者是一个叫“牯岭街少年合唱团”,他是九十年代在台湾出现一段很短暂的一个组合,他们都唱英文老歌,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们是因为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而组合的团体。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大红大紫,他应该和小虎队是同时出道的。但他却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声音的魅力,我记得我们可能分享过一首他唱的猫王的《今夜你孤独吗?》。今天我们放的《Peggy Sue》,你可以想象这么欢快的乐曲,这个Peggy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然后她能让这个小伙子觉得这么的rue吗?感受,哀伤。她肯定,我觉得就像当时美国电影和画报上那些有点肉感的,很可爱的少女吧,应该是那个样子。怎么突然有很奇怪的一个念头,意识到,哎也不是奇怪,我觉得我在北大的一个女朋友好像就叫Peggy英文。我都忘了这个事情了怎么听了这个歌突然想起来了,对,她也有点babyfat好像,杭州姑娘,好像现在在美国南方一个大学教书,很奇怪的一个地方,是不是亚特兰大?那个有可口可乐的城市,嗯好像是,对她好像叫Peggy。她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呢?我也不知道。然后讲到这个唱到Peggy Sue,包括这个很可爱的牯岭街少年合唱团,和那部电影有关嘛。那部电影描绘的是五六十年代,1950年代台湾的一个,仍处于非常的压抑,那种沉闷,包括充满了不安全感的那个时代,一群少年人的生活,张震演的那个少年嘛。然后听这首歌的时候,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就会想起白先勇的少年时代是怎样的,他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青年,肯定有很多相似的一个共鸣。而那个时代也是白先勇所写的这本精彩绝伦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中的那幕场景,一群不管是上海的舞女,还是昔日的将军,还是山东的一个大汉,还是北大的一个有名的教授,他们在49年之后,突然之间都涌到了台北,在台湾一个小地方,一个如此辽阔但失败的一个中国,汇聚在小小的台北,然后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非常辉煌的往事,当然不一定很辉煌了,但它们可以美化成更有趣或者更精彩的一个过去,而且在台北他们只有回忆可以分享,因为他们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再难有所作为。当然他们也丢掉了很多自己的伴侣,亲人,使这些回忆变得更为深情,也更为无奈吧。我觉得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白先勇特别擅于描绘这种往昔之辉煌,往昔之个人记忆。在无奈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折射和延续。
今天我要读的是关于一个可爱的桂林米粉店的老板娘。她当年,她们家在桂林是有名的米粉铺,很多人去吃,她爷爷是个了不起的做米粉的师傅。她嫁了一个军人的营长,最后她的丈夫应该是死在国共战争之中,她一个人莫名其妙流浪在台北,在长春路上开了一家米粉店为生。她的客人们当然也是属于被时代抛弃的这些落难者们,她跟他们的生活交错在一起,然后这个桂林米粉的味道,这个家乡的味道,成为一个牢牢的纽带,把这些人粘在一起。然后她说她们家当年是在桂林的花桥附近开的米粉店,因为两周以前我就在桂林,我真是自己第一次吃了正宗的桂林米粉,应该是正宗的吧,它可能不是民国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但是味道应该延续了,而且是跟白先勇先生一起吃的,然后白先勇好像吃了两碗,一直赞不绝口。而且我第一次知道米粉是干吃的,因为我之前在北京吃的都是湿乎乎的那种,就是汤的米粉,而且吃了那个米粉你就知道原来在北京吃的不是米粉,基本是塑料粉,感觉像一个塑料皮一样,塑料袋。那个桂林的米粉真是好香啊,关键那些配料,那些酸豆角,那些肉,真是太美妙了。到时候我在小说里面会读到一段,这个老板娘做的那个叫冒热米粉,当时读得我一阵饥饿感。她说:“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洒一把油炸花生米。”听得我此刻,觉得饥肠辘辘,我觉得小高也饿了。然后今天我们这个小小的演播室还多了一个朋友,叫顾晓光。他是我北大的师弟,他这一年干一件很神奇的有趣的事情,他到处去全世界旅行,拍各个城市各个国家人他们阅读的习惯,拍阅读。伊朗姑娘在车上怎么阅读,古巴人怎么阅读,他去了很多地方,然后他有一个很可爱的公众号叫“徒有其表”,大家可以搜来看一看,他拍的全世界不同人的阅读,不同姿势的阅读,不同男女,不同性别,不同身高,不同样子的阅读者们,很有趣的一个组合,我想他可能也听到桂林米粉这个也感觉到应该非常的好吃。
我现在很怀念桂林,那次去我是住在白公馆,当然白公馆不是昔日的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的房子,是一个新的房子,但是装修得有那种老的味道。他里面挂了很多民国时的照片,当然有白崇禧先生和蒋介石的这种照片,一直放的是白光啊,还有李香兰的歌,都是四十年代流行的歌曲。我还在墙上看到一张汪精卫的照片,真是一个英俊无比的人,你都不能用年龄来形容他。汪精卫身上有那种ageless,那种无龄感。对那是一个很愉快的桂林之行,还碰到柳州的朋友,所以桂林突然在我心里有一个不一样的记忆,主要是有桂林米粉,不管是白公馆的米粉还是在路边摊上吃的米粉,都好吃的要命。我还去了花桥,那在游览区里面,那桥乍一眼看感觉像到了日本一样,长长的一座桥,架在漓江的一个小的支流上面,我在那还发了发呆。那时候还没好好读这篇小说,在这本《台北人》里就这篇关于桂林米粉的我没好好读。但自从吃了这个米粉之后,我对这本小说就产生来一个深刻的强烈的阅读欲望。当然像其他篇一样,他经过一段很动人的叙事之后,结果是非常哀伤的。那位桂林的世家子弟卢先生陷入纠缠,在台北,最后死亡。然后这位老板娘去他的房间里找他的遗物的时候看到一张照片,然后这个结尾也是非常典型的白先勇式,在一个非常暗淡的无望的现实世界里看到一个非常动人的明媚的往昔。就在卢先生的这个房子里找到了一张照片,这照片是照的在花桥: “桥底下是漓江,桥头那两根石头龙柱还在那里,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的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风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紧紧地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卢先生房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带走了,我要挂在我们店里,日后有广西同乡来,我好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口子上。”
写得多好啊,这么一个短短结尾,所有那些复杂的感受全都出现了,而且白先生在写这些小说的时候就二十岁出头嘛,二十三四岁,让我觉得非常惊叹,我就问他:“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沧桑的感受,那么年轻?”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出这样的东西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就是这种天才的闪现吧。
[阅读节选]
现在我来读这篇关于桂林米粉的小说,《花桥荣记》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爷爷是靠卖马肉米粉起家的,两个小钱一碟,一天总要卖百把碟,晚来一点,还吃不着呢。我还记得奶奶用红绒线将那些小铜板一串串穿起来,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指着我说:妹仔,你日后的嫁妆不必愁了。连桂林城里那些大公馆请客,也常来订我们的米粉。我跟了奶奶去送货,大公馆那些阔太太看见我长得俏,说话知趣,一把把的赏钱塞到我袋子里,管我叫“米粉丫头”。
我自己开的这家花桥荣记可没有那些风光了。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跑到台北又开起饭馆来。我先生并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陆上是行伍出身的,我还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呢。哪晓得苏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张张我们眷属便撤到了台湾。头几年,我还四处打听,后来夜里常常梦见我先生,总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经先走了。我一个女人家,流落在台北,总得有点打算,七拼八凑,终究在长春路底开起了这家小食店来。老板娘一当,便当了十来年,长春路这一带的住户,我闭起眼睛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来了。来我们店里吃饭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粮的小公务员—市政府的职员喽、学校里的教书先生喽、区公所的办事员喽—个个的荷包都是干瘪瘪的,点来点去,不过是些家常菜,想多榨他们几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还要吃力。不过这些年来,也全靠这批穷顾客的帮衬,才把这爿店面撑了起来。
顾客里,许多却是我们广西同乡,为着要吃点家乡味,才常年来我们这里光顾,尤其是在我们店里包饭的,都是清一色的广西佬。大家聊起来,总难免攀得上三五门子亲戚。这批老光杆子,在我这里包饭,有的一包三年五载,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后一口饭为止。像那个李老头,从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说是城里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儿子在台中开杂货铺,把老头子一个人甩在台北,半年汇一张支票来。他在我们店里包了八年饭,砸破了我两打饭碗,因为他的手扯鸡爪疯,捧起碗来便打颤。老家伙爱唱《天雷报》,一唱便是一把鼻涕,两行眼泪。那晚他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说是他七十大寿,哪晓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们都跑去看,就在我们巷子口那个小公园里一棵大枯树上,老头子吊在上头,一双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顶黑毡帽滚跌在旁边。他欠的饭钱,我向他儿子讨,还遭那个挨刀的狠狠抢白了一顿。
我们开饭馆,是做生意,又不是开救济院,哪里经得起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楣,竟让秦癫子在我店里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调戏人家女职员,给开除了,就这样疯了起来,我看八成是花痴!他说他在广西容县当县长时,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对我们店里的女顾客也毛手毛脚起来,我才把他撵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着头,斜着眼,右手伸在空中,乱抓乱捞,满嘴冒着白泡子,吆喝道:“滚开!滚开!县太爷来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场里,去摸一个卖菜婆的奶,那个卖菜婆拿起根扁担,罩头一棍,当场打得他额头开了花。去年八月里刮台风,长春路一带淹大水,我们店里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时候,长春路那条大水沟冒出一窝窝的死鸡死猫来,有的烂得生了蛆,太阳一晒,一条街臭烘烘。卫生局来消毒,打捞的时候,从沟底把秦癫子钩了起来,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个四脚朝天的大乌龟,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掉到沟里去的。
讲句老实话,不是我卫护我们桂林人,我们桂林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容县、武宁,那些角落头跑出来的,一个个龇牙咧嘴。满口夹七夹八的土话,我看总带着些苗子种。哪里拼得上我们桂林人?一站出来,男男女女,谁个不沾着几分山水的灵气?我对那批老光杆子说:你们莫错看了我这个春梦婆,当年在桂林,我还是水东门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们爷爷掌柜,桂林行营的军爷们,成群结队,围在我们米粉店门口,像是苍蝇见了血,赶也赶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样把我搭上的。也难怪,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包饭的客人里头,只有卢先生一个人是我们桂林小同乡,你一看不必问,就知道了。人家知礼识数,是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在长春国校已经当了多年的国文先生了。他刚到我们店来搭饭,我记得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径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开,坐下去便闷头扒饭,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饭的当儿,他才欠身笑着说一句:不该你,老板娘。卢先生是个瘦条个子,高高的,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都还在那里,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笑起来,眼角子两撮深深的皱纹,看得出很老,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见他,身后领着一大队蹦蹦跳跳的小学生,过街的时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张开双臂,拦住来往的汽车,一面喊着:小心!小心!让那群小东西跑过街去。不知怎的,看见他那副极有耐心的样子,总使我想起我从前养的那只性情温驯的大公鸡来,那只公鸡竟会带小鸡的,它常常张着双翅,把一群鸡仔孵到翅膀下面去。聊起来我才知道,卢先生的爷爷原来是卢兴昌卢老太爷。卢老太爷从前在湖南做过道台,是我们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东门外那间培道中学就是他办的。卢老奶奶最爱吃我们荣记的原汤米粉,我还跟着我们奶奶到过卢公馆去过呢。
“卢先生,”我对他说道,“我从前到过你们府上的,好体面的一间公馆!”
他笑了一笑,半晌,说道:
“大陆撤退,我们自己军队一把火,都烧光喽。”
“哦,糟蹋了。”我叹道。我还记得,他们园子里种满了有红有白的芍药花。
所以说,能怨我偏向人家卢先生吗?人家从前还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样也落了难。人家可是有涵养,安安分分,一句闲话也没得。哪里像其他几个广西苗子?摔碗砸筷,鸡猫鬼叫,一肚子发不完的牢骚,挑我们饭里有沙子,菜里又有苍蝇。我就不由得光火,这个年头,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将将就就的,还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们眼红,卢先生的菜里,我总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猪肉都是瘦的。一个礼拜我总要亲自下厨一次,做碗冒热米粉: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撒一把油炸花生米,热腾腾地端出来,我敢说,台北还找不出第二家呢,什么云南过桥米线!这碗米粉,是我送给卢先生打牙祭的,我这么巴结他,其实还不是为了秀华。
音乐与内容契合得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夜里你弹着吉他唱到那一句,我从遥远的地方来看你,我已泪流满面。疲惫的午后公路上,我们从你最喜欢的那一期开始听许知远,我们靠着彼此的肩膀,一路上我一动不动,怕扰了你思绪或梦乡,睡梦里许的声音若隐若现,像从前每个独自入睡的夜晚一样具有舒服的催眠功能,睁开眼时已到了我长久生活的地方。
花桥荣记,真是水秀的桂林人!卢先生的故事,写尽生命的委屈!
特别想带老父亲去白公馆看看,不知道能否在那些老照片里找到我祖父的身影。
一月的某个晚上隔着千山万水给你读《花桥荣记》。你忘了。
好节目!
妈呀,突然想回母校吃桂林米粉了
只是一切都回不到最初
你一直说着想看看我生活的城市,想走在我常走的街。今晚我重听了日瓦格医生,那或许我真正渴望了解未知和思考的缘起,我们曾这样形容对方美好,就像最初遇见的许知远一样,美好得一塌糊涂。
许知远永远不变的是当个白字先生和念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