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公元前一七六年.乙丑
冬季,十二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宰相、颍阴侯(懿侯)灌婴逝世。
春季,正月十四日,西汉帝(五任文帝)刘恒(本年二十七岁)擢升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阳武(河南省原阳县)人张苍当宰相(丞相)。张苍喜爱读书,博学多闻,对历法尤其有研究。
刘恒召见河东郡(山西省夏县)郡长(守)季布,打算任命他当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有人打小报告,说他虽然有能力担当,却喜爱饮酒,难以接近。刘恒犹豫不决,季布留在宾馆一个月,刘恒竟打消原意。季布因向刘恒抗议说:“我本没有功劳,幸蒙宠爱,使我当河东郡长。陛下无缘无故,把我叫到京师(首都长安),一定有人言过其实地向陛下推荐我。我既然应命前来,陛下没有什么吩咐,又打发我回去,一定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谗言。陛下因一个人的称誉召唤我,又因一个人的诋毁而改变主意。恐怕天下有见解的人,会看出陛下的见识深浅。”刘恒沉默不语,内心惭愧,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河东,是我最重要的一个郡,所以特别要你来了解郡情。”
王夫之曰:由于一个人的称誉而征召季布,由于另一个人的诋毁而遣返季布,天下人自然看出刘恒的深浅。不过,那有什么关系?领袖权威在握,岂在乎天下不知道深浅,才能维持?季布愤怒他被遣返,而向上质问领袖,以逞一时之快,他之没有能力担任最高监察长,至为明显。使他喜好饮酒而难以接近的缺点,完全暴露。刘恒的过失,在于轻率地征召季布,不在于轻率地遣返季布。对高级官员谨慎任命,而勇于改正自己的过失。听到报告,延迟了一个月,终于查明对季布的指控并不是诬陷,沉默很久之后,才说:“河东是我重要的一郡,所以特别要你来了解郡情。”正是培养部属的羞耻之心,并不是内心惭愧。如果是惭愧的话,应该是惭愧轻率地征召季布,自恨没有知人之明。
王夫之认为,季布愤怒他被遣返,而向上质问领袖,以逞一时之快,他之没有能力担任最高监察长,至为明显。我们的看法恰恰相反,季布愤怒他被遣返,而向上质问领袖,他之有足够的能力担任最高监察长,至为明显。所谓“逞一时之快”,是王夫之的判断,不知有什么根据?领袖是何等的厉害角色,顶撞稍微过火,轻者丢官,重者丧命。而季布却无畏地提出抗议,这种胆量,足以把奴才官崽活活吓死,正是最高监察长应具有的高贵素质。依王夫之之意,大概要季布像一条狗一样的驯服。主人吆喝一声即来,再吆喝一声即去。委屈不敢申诉,困惑不敢请求解释。任凭有权大爷摆布,除了叩头外,不出一声。在“大儒”这种自己糟蹋自己人格和尊严的教育下,官场中到处都是软体动物。类似季布有个性的质问,遂成为绝响。
刘恒打算擢升贾谊当部长级(公卿)官员,高级官员们反对说:“贾谊不过是洛阳大都市里浮滑之辈,年纪轻轻(二十余岁),刚刚求学,就打算夺取权力,干预国家大事,看他会闯出乱子。”刘恒受到影响,以后也稍稍疏远,不采纳他的建议,而任命他当长沙王(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吴差的师傅(太傅)。
绛侯周勃,自回到他的封国(绛县【山西省侯马市东】),每逢河东郡郡长(守)、民兵司令(尉)下乡巡视各县,抵达绛县时,他都惊慌失措,恐怕负有特别使命,对他行刑,所以经常身披盔甲,在家人全副武装保护下,才敢出来接见。
不久,有人检举周勃谋反,刘恒下诏交司法部(廷尉)调查。司法部立即逮捕周勃,审讯逼供。周勃紧张恐惧,对被指控的各项罪行,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分辩答对。狱吏开始对这位失势的宰相,诟骂凌辱。周勃家人向狱吏贿赂黄金两万两,狱吏才答应指示生路。审讯时,在记录口供用的木简的背后,书写“由公主作证”(请公主出面证明冤枉)。昌平公主(名不详)是刘恒的女儿,嫁给周勃的嫡长子周胜之。
薄太后也认为周勃不可能谋反,刘恒朝见时,薄太后用头巾摔刘恒说:“周勃除掉吕家班,身怀皇帝玉玺印信,控制北军(野战军)重兵,不在那时候谋反。而今住在一个小小县城,却去谋反,天下岂有这种怪事?”正好,刘恒看到司法部呈上来的周勃的口供,抱歉说:“我没有肯定他谋反哪,已经调查清楚,就要释放。”于是派人“持节”,赦免周勃,恢复他的爵位跟采邑。
周勃出狱后,对人说:“我曾经率领百万大军,怎知道狱吏有那么大的权威!”
周勃跟韩信、彭越,有同一的遭遇,属于“有人检举型”。这个“有人”,是隐藏的杀手,韩信的“有人”是刘邦,彭越的“有人”是吕雉,周勃的“有人”当然是刘恒。唯一不同的是,刘恒目的不在杀他,而只在灭灭他这个“忠厚长者”的威风,教人瞧瞧谁是老大。然而,周勃如果没有黄金两万两,如果儿子娶的不是公主,几场苦刑拷打下来,他就无法避免“坦承不讳”“自动招认”(贯高那种铁石人物,是人间异数,我们敬他、爱他,为他垂泪,但不能希望每个人都是他)。铁证如山的供词,摆在公案之上,刘恒保管跟嬴胡亥对李斯的醒悟一样:“他妈的,原来是真的呀。”即令薄太后扔砖头,也救不了周勃的命。周勃死里逃生,是一个特殊的个案。这种个案,在历史上,寥若晨星。
周勃以盖世奇功——没有他的拥护,刘恒仍在他的代国喝米汤。但到了最后,却被吓得几乎神经失常。全身披甲,家人武装,能挡住什么?只要一纸逮捕令,还不是俯首帖耳,乖乖上道。但周勃惊恐失措,身不由主,可看出事情发生前,山雨欲来风满楼,已使他感觉到大祸将至。把一个元勋逼成这个样子,刘恒固然苛刻,但也是专制政治使然。一个人的安全,不系于自己的无罪,而系于所谓“英明领袖”的高兴或不高兴。
周勃最后叹息:“我曾经率领百万大军,怎知道狱吏有这么大的威风?”人,一旦陷入狱吏之手,犹如老鼠陷入响尾蛇的毒牙,除非“两万两黄金”,就难逃劫数。没有身受其害的人,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劫数。身受其害的人,呐喊嘶叫,又得不到回应。这是中国人的羞辱。
刘恒兴建顾成庙(即刘恒的生祠,庙在陕西省西安市西南)。
资治通鉴原文
太宗孝文皇帝中四年(乙丑,公元前一七六年)
冬,十二月,颍阴懿侯灌婴薨。
春,正月,甲午,以御史大夫阳武张苍为丞相。苍好书,博闻,尤邃律历。
上召河东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者;至,留邸一月,见罢。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以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也!”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
绛侯周勃既就国,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公主者,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薄太后亦以为勃无反事。帝朝太后,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绛侯始诛诸吕,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方验而出之。”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作顾成庙。
汉文帝刘恒总体来说还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银河_av 回复 @聽風聽雨聽不到伱: 不会用人。
不错👍
封建专制社会中,被告发谋反的,最后基本上都很难翻身!大抵都是皇上都让你去查谋反了,你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如果查不到就是你这个人的能力不行,甚至于皇帝会认为你和被告谋反的人是一伙的! 所以经办人员往往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挖掘谋反证据,而且古代办案更重视人证和口供!所以一般把被告之人和他的同事、亲属、朋友都抓起来严刑拷打!不是人人都是贯高,三木之下肯定有不少人都是乖乖的按照办案人员的引导招供!所以谋反基本上都能顺利的办成铁案!皇帝放心了,办案人员完成了任务,至于被告之人,是不是被冤枉,则是没有人关心的事情了! 人治社会这一点非常不好,为了迎合上意,甚至连程序上的正义都不给!公平公正很难很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