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讲 | 美人一笑——美是历史进程中的能动力量

《国语》告诉我们，要注意被奴役、被征服的一族，他们会用美人来报复。美人是强者的战利品，也被弱者用来行刺。据说夏桀讨伐有施部族，有施人进献美女妹喜，妹喜得宠后，夏朝就灭亡了；商纣攻伐有苏氏，有苏氏献妲己，妲己得宠，商朝灭亡；周幽王讨伐褒国，褒人献褒姒，褒姒得宠，周王朝灭亡。

不过，《国语》里谈的都是周人的看法，诸如在女人问题上，将周幽王与夏桀、商纣等归为一类，把褒姒看作褒人的间谍。可怜的褒姒，她哪知她那一笑的后果竟然是这样？对手夸大其词，本想置她于死地，可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仅使一个小女子进入了帝王家的历史，还让她的美成了历史的焦点与拐点，以至于我们今天谈春秋那个时代，都不得不从她的美谈起。

周人没了周公，历史就开始变得平淡。起初，平淡是福，但平淡久了就麻木，麻木久了就想要刺激，一刺激，就结束了周人的天命和西周的历史，生出了春秋故事。春秋时代从美开始，美翻开了历史的新的一页。

历史的主角从商纣王和妲己，换成了周幽王和褒姒。商纣王英武，周幽王平庸；妲己有心计，褒姒要刺激。妲己的美像烈火，要焚毁一切，而褒姒的冷艳更像个谜语，要刺激才能揭开谜底。

周幽王好奇这个谜底到底是什么，于是便日日刺激，但仍不能博得美人一笑。小人虢石父献计：点燃烽火，玩个大的。于是，周幽王带着美人登上骊山烽火台，下令将烽火全部点燃。一时间，火光冲天，惊动了各路诸侯，以为外族戎人侵犯，纷纷起兵勤王，战车滚滚赶到骊山，却见周幽王与美人在钟鼓乐声中作乐。诸侯们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脸懵然，你看我，我看你。看到这样的场景，褒姒不禁嫣然一笑，往日愁云一扫而光，一声“哈哈”便把各路诸侯给打发了。

弄明白了是什么事儿，诸侯们很不高兴地离去了，周幽王没给诸侯们一个解释和任何赏赐，倒是给了虢石父这个小人千金的赏赐。亲近小人，疏远诸侯，难怪诸侯们心生怨恨。

这就是著名的烽火戏诸侯。可褒姒笑了一次，还不够，得一直笑下去。想不停地笑，就需要更大的刺激。

这谈何容易？周幽王自己也早就被那张用血缘纽带和婚姻关系织成的封建之网捆绑得结结实实，非常苦闷。因为他不可能再做回自己去，他是代表天下人的王。他曾经问：我在哪儿？没人回答他。他没找着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其实，并不是王就能回答人生这最简单的终极问题：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可这世上还有美啊！既然不知道往哪里去，那就跟着美走，在美人那儿，他找到了自我。这自我不会被各种名分锁着，它竟然要冲破他祖上织成的这张封建之网。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周幽王开始下令：废掉申王后和太子宜臼，罢黜岳父申侯。这一次，他要放纵压抑依旧的自由意志，封“美”为王后，立“爱”为太子，“美”就是冷美人褒姒，“爱”就是褒姒的儿子伯服。

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被硬生生地从王后和太子的宝座上拽了下来了，自己也被赶跑了，申侯哪肯善罢甘休？他立马联手缯国，正好还借用因为寒冷而南下、窥伺周朝已久的犬戎兵力，一举攻入首都镐京。烽火冲天，周幽王的亲戚们，就是各路诸侯们眼睁睁看着犬戎攻破首都，杀死周幽王，却无动于衷。犬戎大肆掠夺一番之后，安然退兵。随后，申侯召集诸侯们，共推太子宜臼为王，也就是周平王。周平王是东周第一王，历史进入了东周，也就是春秋时代。这就是为什么说春秋时代是由美翻开的一页。

《诗经·小雅》说：“赫赫宗周，襃姒灭之。”美人就这样被载入史册。“小雅”，是西周贵族之诗，就诗来看，贵族们已经统一好了口径，他们一致认定，是襃姒，那个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就是她那不该笑而笑的一笑，灭了宗周：美人一笑，倾城倾国。

西周灭国，史册里只字不问申侯为什么不尊王，不攘夷，不但如此，还借犬戎之刀弑君。申侯借刀杀人，却没有背负弑君的罪名。因为他躲在了美人一笑的背后，还有历史是由胜利者来写的。胜利者要篡改历史，就是查失败者的女人问题。纣王有妲己，幽王有褒姒。对所有说不清楚的历史问题，都宜粗不宜细，而最省事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女子来垫底，归咎于红颜祸水。

其实幽王不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阳谋，憋得太久了，他便放手挑战诸侯，向封建制挑战。历史对于王的评价，似乎总找常识的别扭，例如，幽王做事，直来直去，没有阴谋，应该为“明”，死后却被谥号为“幽”，王朝史观里的失败者，多半要被历史这样恶搞一手。

一个王者，还能有真心的爱，这本来就稀有得如同凤毛麟角。占有美，是人的本能，但是让美获得自由，跟着美走，却与王权的要求相悖了。试想一下吧，他用了多少岁月，来陪伴这样一个如同烟雨般迷茫的不笑的女子？这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可想而知，他内心有多么温柔。

王，是他的命，不是他的选择；美，是他的选择，却要了他的命。

看来，这位不苟一笑的女子也不可小看。她的美与《荷马史诗》里的海伦有得一比。荷马称赞海伦说，“她就像永生的女神”，而褒姒的嫣然一笑，可以说是“倾国倾城”的现实版。海伦的美充满神意，具有普世气质，而褒姒的美却被历史书写得妖里妖气。

将女性的美妖魔化并非是“中国”文化，而是周文化。周文化尊重女性美德，否定女性美色，关心女性在礼乐文明中的角色和身份，要求女性以传宗接代和相夫教子为本分。所以就有这样的说法：周朝因为有了太姒而兴盛，因为褒姒而灭亡。太姒就是周文王的正妃，周武王的生母。

周人将国家兴亡放在一两个女人的身上，似乎过分看重了女人对政治的影响。美德对政治虽然重要，但并非政治的决定力量，美色也能影响政治，但不会对政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荷马史诗》里海伦的美，颠覆了古代地中海，可荷马指出，决定世界的不是海伦的美，而是神，美只是诱因，针对人的欲望，是神在启示命运，要让命运来主宰人的历史进程。

商朝人的文化是神性的，也是感性的。周人指责商朝人“酒池肉林”，或许就从一个侧面说明商人有着“中国”式的酒神精神。在商人的狂欢里，既有对感性的美的陶醉，更有对神性的迷狂。周人更富于理性，兵法中“多算胜，少算不胜”，就源于理性精神。美德是确定的，而美是不确定的，是偶然性的，而偶然性中最大的偶然性，莫过于女性的美，周人所以要为女性制定标准和美仪，美德是他们所追求的。

不管怎么说，感性的美也是历史进程中的一种能动力量，不可忽视。周公禁酒是为了让周人吸取商人灭亡的教训，虽然压制了商文化中的酒神精神，却改变不了人性，改变不了人对于美的渴望和追求。再平庸的王权，也会不断占有美。当王权占有美的时候，美也挟持了王权。

历史需要思想和伟业，还需要美。没有美，历史走不出是非。历史要有思想的雷鸣，也要能听到天真的笑声。我们听够了历史上的忧患之声和诗文里的悲吟，可谁听够了笑声？

褒姒的天真一笑，堪称历史孤品。她用一笑解放了君王。她的一笑是历史的拐点，貌似强大的西周王朝，竟然难以承受美人一笑。

有人说，褒姒被犬戎掳走了，也有人说她被杀死了。不管褒姒的结局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历史已经过去两千年了。重要的是，她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关于美的惊叹号。

平王东迁，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是美人翻开的，它应该属于美。

好啦，听众朋友们，这就是“美人一笑”的故事。关于这一讲你有什么疑问，欢迎在评论区中与我交流，下一讲，我们讲讲“春秋从美开始”，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