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传说与现实：关于奥斯曼起源的几种说法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上一讲，我们从塞尔柱人讲到了奥斯曼人，中间也穿插着提到了蒙古人。从中亚到西亚，这些不同的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人群，都对奥斯曼帝国的崛起，起到了不同的作用。那么，历史的解释是不是就像我们前一讲说的那么简单呢？其实，历史本身和它的解释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

这一讲我们要更详细地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以往的学者到底是怎么解释奥斯曼帝国的起源的。这对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奥斯曼土耳其的历史很有帮助。那么，关于奥斯曼人的来源，他们自己又是怎么说的呢？我们已经知道，“奥斯曼”首先是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也是一个家族的名字，还是一个王朝的名字，到1922年时，这个王朝才算灭亡，其实直到今天，奥斯曼皇族的人还存在，不过，影响力已经不大了。

最初的时候，奥斯曼家族的人，他们自己也不会想到将来能建立一个帝国。但随着他们自身势力越来越大，就会越来越在意自己的出身。到了15世纪末（这时奥斯曼人已经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奥斯曼人那时形成了一种对自己出身的说法儿——在当时的奥斯曼的官方说法儿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自己的认同：

（1）他们从奥斯曼往上追溯，追到了诺亚的儿子雅弗，然后往下一直延伸到乌古斯（Oğuz），再后来，乌古斯的一个儿子率领族人来到安纳托利亚，也就是小亚细亚。关于乌古斯的简单历史，上一讲已经说过了。关于乌古斯认同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后面再详细说。

（2）来到小亚细亚的这一支乌古斯的后代，到了他们的首领苏莱曼的时候，曾去攻击拜占庭，他们是沿着北方路线前进，后来又返回，到达今天的叙利亚境内，苏苏莱曼就死在这里，也埋葬在这儿。现代史上，苏莱曼的墓尽管在叙利亚境内，但这个墓地仍归土耳其所有，一直由土耳其士兵保护（前几年，在ISIS造成了中东地区危机的时候，土耳其政府曾发动跨境抢墓事件，针对的就是苏莱曼的墓）。

（3）苏莱曼的儿子率领族人驻扎在叙利亚这个地方，随着他们自身的势力越来越强，他们又主动参与到和拜占庭的圣战中。立了战功后，他们得到了塞尔柱人的册封，塞尔柱人封给他们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土地，尤其是还有冬、夏季节的营地。

这里补充一个关于游牧民族的营地的知识点。对游牧人来说，冬、夏季对牧场或营地对要求，是不一样的，游牧民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包含了划定季节牧场、规定游牧路线等环节。牧人一般把集中放牧的地方叫做营地，牧场是分季节的，夏季放牧地往往是要接近水源、牧草充足、比较凉爽的北端，而冬季的要求是，能够躲避严寒和暴风雪，要降雪少，所以会选择靠南端的环形山谷、盆地等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冬夏营地的距离不会太远，1-3天的距离，相距百里左右的居多。确定了营地后，只要不发生特殊事件，就按照一定的时期循环，牧民逐水草的游牧活动是在百里或数百里的圈内完成的，这个圈内既有满足放牧需要的水草条件，也在习惯上被别人视为具有稳定的使用权。非正常的迁移时常打破了草原上原有分地的秩序。乌鲁木齐以前就是游牧民族的冬季营地，冬天风小，现在就容易出现雾霾。

这个时候，可以说就是奥斯曼侯国【也就一个很小的地方政权】的时代。需要注意的是，当时的奥斯曼侯国周边，有多个并立的政权，他们之间是竞争关系。这种关系延续到15世纪。可以看得出来，在15世纪末的这个奥斯曼官方的说法儿里，有几个关键词：诺亚-乌古斯、与拜占庭的圣战、塞尔柱的册封，这些说法，不管真假，都是有用的：一个是通过嫁接到诺亚-乌古斯这个谱系，奥斯曼家族就被归入了“圣经”体系，其实也就是伊斯兰体系，诺亚方舟的故事，《圣经》和《古兰经》里都有；再一个，就是通过“圣战”这个说法，奥斯曼可以确立某种伊斯兰正统地位，也就是一种合法性；最后，这个故事还提到，他们得到了塞尔柱人的册封，我们上一讲已经提到，塞尔柱人在当地已经建立了很高的政治权威，这样说，也有利于加强奥斯曼人的政治地位。

下面，我们说一下乌古斯认同这个问题。简单来说，11世纪以后，三四百年前的乌古斯已经成为中亚以西地区的游牧民族的一个重要认同。塞尔柱人和蒙古人以伊朗为基地建立的伊尔汗政权，都通过编写史书叙述自身的族谱，当然都得靠有文化的人去做这个事情。那些波斯的文化人将突厥和蒙古归为一类，从这方面也能看得出周边的人是怎么看这些游牧征服者的，在当时波斯人写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乌古斯的地位是很高的。

我们用一个代表性的作品来说明。这其中最好的可能是拉施德所写的《史集》，拉施德是生活在13-14世纪波斯人，服务于蒙古人的伊尔汗国，《史集》是他奉命主持编撰的一部通史著作，用了十年写完的，他的主要目的是研究蒙古人的历史，这部历史巨著包含了14世纪初以前蒙古历史的一手材料。《史集》认为蒙古和突厥同源，都源于诺亚的一个儿子，也就是雅弗，雅弗被说成是所有游牧民族的祖先，蒙古是源于突厥诸部的一支，后来蒙古这一支的祖先与其他突厥人因为内讧，发生了分裂。在《史集》中，乌古斯是诺亚的四世或五世孙，乌古斯有六个儿子，每个儿子又各有四个儿子，所以，乌古斯的后代分为24支。

当奥斯曼人崛起的时候，上面说到的那些关于突厥人的类似于族谱之类的传说（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态），已经传播了很多年，而且，经由有文化的波斯人的记载，这些说法变得好像更加可信了。那么，结果就是，乌古斯成了一种高贵的出身和认同。对那些并不清楚自己出身的游牧部落来说，接触到这些说法之后，也就会比较自然地往上靠拢，尤其是不同政权之间要相互“攀比”出身的时候。在后面的一讲，我们会专门讲15世纪初的安卡拉之战，当时是来自中亚的“瘸子”帖木儿战胜了奥斯曼人，帖木儿的后代散播的就是自身的乌古斯起源，目的是贬低奥斯曼人，这是一场意识形态战争，这当然也就激起了奥斯曼人的反击，他们也最终将自身的起源归到乌古斯。这就是我在这一讲开始时提到的那种官方说法。

有一部很有名的史诗叫《先祖库尔库特书》（Dede Korkut），口头流传于9—10世纪及以后，反映的本是乌古斯人信仰伊斯兰教之前的生活情况。现在流传下来的版本，大概是15世纪末16世纪初写下来的。在这里面，我们可以发现，它将奥斯曼家族的源头追溯到乌古斯的长子的大儿子喀耶（Kayı）。这个史诗的正文之前有一个楔子，里面有这么一句话：“不久汗位重归喀耶部，无人能夺，直至末日审判之日。所言者，乃奥斯曼一族，当今君临天下者是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奥斯曼这个家族来自于乌古斯的长子的大儿子，也就是叫喀耶的这一支，预言他们的权位将永远延续下去。从这样一部普遍流传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推测出，当时这种关于自身起源的说法，在人民群众中已经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了。

在蒙古人于13世纪到来之前，当地公认的政治权威是塞尔柱突厥人的一支，也就是罗姆苏丹国（罗姆就是罗马的意思），他们以今天的土耳其中南部的科尼亚为中心。奥斯曼人受到塞尔柱人的册封，在塞尔柱政权灭亡后，奥斯曼人实际上就具有了某种塞尔柱人继承者的地位。

还有两个14世纪的传说也值得重视：1、酋长奥斯曼，曾在某个宗教大师家中留宿，然后看到《古兰经》并阅读，梦中见到天使，告诉他说，他的子孙必将强大；2、奥斯曼曾追求某伊斯兰宗教学者之女不得，在奥斯曼的梦中，月亮沉入其胸膛，肚脐中长出大树，覆盖了后世奥斯曼帝国极盛期的领土。伊斯兰宗教学者听后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上面的传说中提到的这个宗教学者确实存在，而且在奥斯曼和他的儿子时代，都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是一个伊斯兰神秘主义教团的首领，在14世纪奥斯曼的政治发展和社会管理方面，在很多方面都帮助了奥斯曼人。这两个故事也说明，奥斯曼人比较晚才皈依伊斯兰教。对于这些传说，我们不仅要研究其真实性，更重要的是要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说。这也就是常见的社会科学的方法——也就是对认同政治的研究。现实中关于XX民族起源的讨论，往往都是有政治性的，涉及到古代社会的情况也是这个样子。

下面，我们就从学说发展史的角度，看一看以往的学者们是怎么看奥斯曼人起源的。第一是游牧起源说：我在前面提到了奥斯曼人自己的说法儿，除此之外，搞清楚奥斯曼人的起源这个问题，首先对于欧洲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很长期以来，奥斯曼帝国一直是欧洲人的强大敌手。所以，欧洲人最为好奇这些人的来源。欧洲人关心奥斯曼的起源，就跟司马迁关注匈奴人相似。欧洲人有他们的历史的参照，就像唐代的人提起突厥时经常以匈奴做参照一样。对欧洲人来说，他们的知识来自于罗马帝国的崩溃——匈人（Hun）、阿提拉，等等，这就构成了第一种学说——所谓游牧起源说。

这种说法的集大成者，应该是18世纪后期的英国人爱德华·吉本，他差不多跟美国独立革命的进程同时、写出了名作《罗马帝国衰亡史》。吉本就将历史上的突厥与后来的土耳其人放在一起讲述（不过，在中文版中，古代突厥部分被删掉了）。几乎跟奥斯曼酋长同时代，也就是14世纪前期，有一本突厥语的文学作品，叫《怪异志》，这里面就提到了奥斯曼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的战士，是一个英雄，身后有一批忠勇的亲随，总是在打仗时护卫着他。这里面描述的就是奥斯曼作为一个游牧战士首领的特点。

土耳其著名学者福阿特·科普鲁率，是历史上大官僚家族的后代【后面我们会专门讲这个问题】，曾当过土耳其外交部长，他的著作先是用法语写成的，他在20世纪20年代就非常重视奥斯曼国家的形成问题，他的作品现在已经有英文翻译注解版。他的书处理了安纳托利亚的突厥传统和民俗问题。他认为：对于奥斯曼帝国的建立，不是欧洲因素，而是突厥、游牧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也就是说，很多人意识到奥斯曼帝国在起源上成分很复杂，包括希腊的东正教徒的作用也很重要，但科普鲁率侧重于强调奥斯曼人起源于突厥游牧民族，是他们创建了奥斯曼帝国，有意无意地贬低非突厥因素的作用。

第二种重要观点是所谓的加奇（ghazi，ghaza:源自阿拉伯语，征服，圣战）起源说。代表人物是奥地利历史学家PaulWittek（1894—1978），他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历来不乏拥护者。在Wittek之前，西方世界都普遍接受游牧起源说。但Wittek认为，把奥斯曼人和游牧民族联系起来的那些资料，都是后世的穿凿附会，都不可信。Wittek所根据的最重要史料是布尔萨铭文，布尔萨是奥斯曼帝国的第一个首都，在布尔萨的一个清真寺，有一条1337年（第二任苏丹奥尔罕在位时期）留下的铭文，里面出现了加齐（也就是圣战战士）这个词，Wittek据此认为奥斯曼人起源于边疆地区的圣战战士，他们有强烈的宗教热情。

不过，后来的历史学家指出，Wittek将加奇等同于圣战以及受宗教驱动的圣战者是有问题的。因为，奥斯曼侯国与它周边的基督教封建政权关系密切，联姻也很常见，国家、军队的成分十分复杂，要说是圣战的化，就不应该出现这么复杂的情况，所以说，Wittek的圣战起源说是有问题的。而前面说到的那个铭文中的“加奇”，可能更主要地还是自我加冕，旨在证明自身的宗教合法性，与具体历史的实际情况是不能等同的。

不过，Wittek强调奥斯曼起源于边疆社会，是很有见地的。问题在于，在边疆地区的这些加齐们，作为一群游民，是在什么背景下建立起一个国家乃至帝国的呢？以上的学者没有给出很好的解释。

HalilInallcık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也力图解释奥斯曼国家的起源：他认为，奥斯曼人具有游牧民族的源头，这是没有问题的；另外，他把帝国起源和安纳托利亚的社会史结合起来，想要解释当时的安纳托利亚社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导致了奥斯曼国家的出现，他认为，是蒙古人推动了奥斯曼国家的出现。蒙古人的征服深入小亚细亚，蒙古人到来之前很久，游牧部落已经在这一地区生活了，安纳托利亚草原具有和中亚相似的自然地理环境，周围的丘陵和山区是适合半农半牧的。游牧部落进入小亚细亚，起初还是在边缘地区，罗姆苏丹国实际上已经走向定居化了。蒙古人到来之时，与当地人争夺牧场；突厥人争不过蒙古人，只得向西迁徙，短期内造成了大量的游民出现，使本来就脆弱的安纳托利亚社会，陷入了数十年年的混乱，人员流动频繁。

被驱离的游牧民和另外的一些穆斯林王朝准备团结起来，对抗强大的蒙古人，他们的共同意识形态，就是宗教，也就是力图向蒙古人发动圣战。但是，圣战精神，一旦成为进攻性的宗教狂热，针对的就不止蒙古人，自然还有安纳托利亚西北部的那些基督教农民。可以说，Halil Inalcık的研究是对之前学者的推进。

这一讲，我们对不同起源学说进行了梳理，主要是内陆亚洲游牧起源说、以及圣战起源说，既有奥斯曼人自己的传说，也有后世学者的研究。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发现，奥斯曼国家的边疆性质是值得重视的，前述学说都涉及到这个问题。边疆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不简单是游牧民族的入侵，也不只是宗教战争，这里面是不断到来的外来者与当地民众的互动，其中当然就有游牧和定居的关系，但这个关系不只是讨论起源问题时才显得重要，而是在奥斯曼国家发展的早期阶段，一直是其政治发展的重要问题。下一讲，我们还会涉及其他的学说，主要是想进一步讨论奥斯曼早期国家的性质，尤其是它的游牧特性是如何逐渐走向定居化的。喜马拉雅的朋友们，谢谢您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