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奥斯曼人的海洋战略

上一讲我们谈到了最伟大的苏丹苏雷曼大帝的丰功伟绩，以及他与“妖后”许蕾姆的故事。可能你还沉浸在对苏丹后宫的想象中，也或许已经厌倦了那些残酷的王家故事。

其实，如果你稍微留意的话就能发现，我们基本上讨论的都是奥斯曼人在陆地上的征服和活动，我很少提到奥斯曼人在海上的功业。但我们故意地在前几讲中不去详谈这个问题，因为，那样会分散我们已经过于复杂的主题了，我们留给这一讲，专门说一下奥斯曼人在海上的活动。

那么，除了方便聚焦这个理由之外，我们还可能因为什么要单独讲“海洋”这个问题呢？我想，这可能得结合世界史来说。简单说就是，世界历史在这个时候已经进入到了海洋时代。海上活动当然自古以来就有，但在15世纪之前它并不是世界性的，只是区域性的，也不是远洋的航行，而是近海的。

在15世纪，尤其是郑和下西洋之后，世界历史很快就进入到了所谓的海洋时代。我们说，现代文明其实就是工商业文明+海洋文明，它其实是蓝色文明。欧洲人，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开始，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日本人，无不是在近代努力开拓海洋的，既努力发展海军，又搞海洋贸易，没有对海洋的征服，根本谈不上征服世界。

海洋为什么如此特殊？海洋和陆地不一样地方在于，它不是多数人的生活的方式，世界上大部分人是生活在陆地上，陆上生存的技能，是人的常识，但海洋上的生存和经营，需要的是不同的技术，也是不同的心态，因而，海洋可以说代表着另外一种不同的文明。中国在郑和下西洋之后也几乎是等于放弃了海洋。

那么，奥斯曼人呢？他们跟欧洲离着这么近，其实就在欧洲，就是地中海世界的一部分，他们在海洋这个问题上又走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这是我们这一讲想讨论的问题。我们这一章的主题是：奥斯曼人重视近海和海军，一度很强大，但他们并没有发展广泛的海洋事业，包括海洋贸易，他们更多地是立足于陆地，基本上是一个大陆型帝国。

奥斯曼人所在的地域环境，使他不得不重视海洋。你看奥斯曼人所在的这个地区，北边是黑海，中间是白海【akdeniz，这是土耳其人对地中海的称呼】，往西就是大西洋，往东就是印度洋，当它在路上扩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必须海上的配合。所以，奥斯曼人怎么可能忽视大海呢，尤其是地中海世界，这儿可一直是海洋民族的世界，航海与海战一直是有很悠久的传统的，古代的腓尼基人、希腊人、波斯人、罗马人、威尼斯人，等等，都有很强的海军。土耳其人要想往地中海西部乃至大西洋挺进，或者向东进入波斯湾、红海、阿拉伯海乃至印度洋，都需要有足够的海上力量。

但问题是，我们说了，经营海洋需要的是另一种知识和技术，等于是接受和发展另一种文明。奥斯曼人作为游牧人的后代，他们应该主要是大陆文明定位的，那么，他们怎么有能力经营海上事业呢？其实，奥斯曼帝国是一个世界主义的帝国，也就是说他有很开放的心态，它起源上就是多元的。它不是什么事都是要靠自己或某一个民族去干的，你想想前面我们讲的，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在官场，奥斯曼人什么人都用，是很包容，也很开放和实用主义的。尽管这个帝国的伊斯兰色彩越来越浓，但在实践中，奥斯曼人还是多元主义的，没有固步自封，它要尽可能地使用帝国广阔领土上对自己有利的资源。他尽可能地聘任希腊人，对那些不同民族和宗教的人才，都持欢迎态度，积极从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引进专业技术人才，使自己的海军技术一直保持与欧洲同步。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时候的西班牙还在进行收复失地运动，与此同时，他们也反犹太人，很多犹太人从西班牙流亡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奥斯曼帝国很重要的具有特殊才华的忠实臣民。实际上，当时的欧洲也有一些身怀绝技的人，愿意到奥斯曼帝国找工作。奥斯曼人不只是重要这些人，连长期在地中海活跃的海盗，也得到了重用。

奥斯曼人很早就有了海军，在第一个苏丹奥斯曼一世的时候，他们就取得过海战的胜利。你想想，奥斯曼人很早就渡过海峡，从亚洲达到欧洲，怎么可能没有海军呢？他们的海军对于确保在海峡地区的战略利益，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是对巴尔干的征服，还是在黑海地区的进展，都有奥斯曼海军的贡献。

从15世纪开始，奥斯曼人开始先是与地中海上的海洋强国威尼斯，后来是西班牙，以及欧洲联合舰队，多次发生海战，争夺十分激烈，重要的是，奥斯曼人最终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确立了自己在地中海上的霸权！它不只是在陆地上开疆拓土！也在地中海叱咤风云！

在征服君士坦丁堡的战役中，海军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整体上说，无论是在爱琴海，还是在黑海上，奥斯曼的舰队都很强大。，多次打败威尼斯人。威尼斯人一直是地中海上的海上强国，是奥斯曼人重要的敌人，双方打打和和几百年。奥斯曼人大力发展海军，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威尼斯人。这个时期，奥斯曼人在海军技术革新方面，跟欧洲各国海军相比，并不落后，在跟威尼斯的海战中，奥斯曼人使用的也是配备了最新武器的船只，并形成了优势。

到15世纪末16世纪初，奥斯曼人已经在地中海上取得了制海权。进入16世纪，在征服北非和地中海东岸的过程中，奥斯曼海军更是直接打击西班牙舰队，取得了多次胜利。

苏雷曼大帝的时候，奥斯曼人继续扩大在东地中海的战果，确立了在地中海的霸权。尤其是，苏雷曼大帝任命了一个海盗出身的人做海军总司令，这就是历史是著名的巴巴罗萨·海雷丁，关于他有很多传说，也是很多有关海盗的电子游戏的原型，在巴巴罗萨的领导下，奥斯曼海军对威尼斯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迫使西班牙人和威尼斯结盟。但欧洲人仍然扛不住奥斯曼海军的打击，最终被迫议和。正是靠着他的经营，奥斯曼人最终在16世纪时确立了在地中海中部和东部的霸权。

上面，我们说了奥斯曼在地中海海军事业上的总体情况，下面我们在讲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奥斯曼人在地中海跟欧洲人【主要是西班牙人和威尼斯人】的竞争，另一个是在东边跟葡萄牙人的竞争。

首先是西班牙人和奥斯曼人在地中海上的竞争。咱们说奥斯曼崛起，说到现在，好像欧洲只有挨打的份儿。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看看世界史就知道，这个时候，西班牙葡萄牙的海上帝国崛起了，他们开创了大航海时代呀！所以，咱们捎带说说西班牙、葡萄牙这两个欧洲小国。西班牙和葡萄牙所处的这个地方叫伊比利亚半岛。从8世纪以来一直是被阿拉伯的穆斯林控制的，但西班牙半岛上的基督教王国后来发起了长达数百年的所谓收复失地运动，也叫再征服运动，就是从穆斯林手里把地盘抢回来，把穆斯林都赶走的意思。15世纪初，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了，西班牙在排除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穆斯林势力的过程中完成了统一，然后人家就对外进行探险和扩张了。

奥斯曼帝国这个时候确实很强盛，但以葡萄牙和西班牙为代表的欧洲基督教势力也处在复兴中。穆斯林在东边搞得风生水起，西边的伊比利亚半岛上，穆斯林失去了几百年来占据的地盘儿，被迫迁移到北非。

两个崛起中的国家，基督教西班牙王国和伊斯兰教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遭遇，主要是争夺对地中海航线和北非港口的控制权。西班牙人最初与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结成暂时的联盟，来遏制奥斯曼土耳其人。同时，陷入基督教势力围攻中的西班牙的格拉纳达穆斯林统治者，他们呢，也积极联络奥斯曼土耳其人，希望得到支援。但奥斯曼人忙着跟马穆鲁克人的斗争，只能给予格拉纳达有限的支持，这也是格拉纳达于1492年陷落的原因之一。1609年，格拉纳达作为最后一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穆斯林，被送上了前往摩洛哥的船只。实际上，格拉纳达的陷落，标志着西班牙人最终完成了“再征服运动”，终结了在其南部地区长达近八百年的穆斯林统治。

随着“再征服运动”的完成，西班牙实现了统一，再加上人家远航到了美洲，发现了很多金银财宝，还有各种后来流传到全世界的作物，这些都为西班牙带来了巨额的财富，人家西班牙一下子成为欧洲强国并称霸世界。

西班牙的贸易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西，通往新大陆；另外一个是往东的传统地中海贸易。这时候，奥斯曼帝国也在地中海进行扩张，所以，他两家的遭遇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西班牙要占据北非，一方面是西班牙作为新国家崛起与扩张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要收拾北非海盗对它的袭扰，这一点我们下一讲还会详细说。西班牙跟后面我们要讲的葡萄牙不同，它在非洲大陆没有直接的经济利益，西班牙对新世界的兴趣更大，包括它也力图在意大利建立其优势。但北非对西班牙造成的挑战使它不得不做出回应。

为了应对这些挑战，西班牙在十六世纪初夺取了北非马格里布地区的很多港口，包括阿尔及尔与的黎波里。不过，西班牙人根本就没心思去确保对这些港口腹地的控制，这些港口的生存只能靠来自西班牙的供应，甚至包括食物。西班牙未能占领的地方则成为海盗的活动基地。

之后，奥斯曼人先后借助于海盗势力收复北非港口，并以这些港口为基地袭击欧洲的船只。在后来的竞争中，北非港口几经转手。奥斯曼人曾在十六世纪后期也遭受两次大败，一个是远征马耳他失败，一个是勒班陀海战的失败。但奥斯曼人的优势没有立刻失去。

这里咱们说一下勒班陀海战。在苏雷曼大帝之后，奥斯曼帝国继续保持着在地中海上的优势，1571年，他们还征服了位于地中海东部的塞浦路斯岛，确保了从伊斯坦布尔到开罗的航行安全。

塞浦路斯的丢失让威尼斯和其他欧洲人感到恐慌，对土耳其人的恐惧，让欧洲人最终联合了起来，双方最终在勒班托海湾展开海上决战，最终奥斯曼人被打败了。这样的一场巨大胜利，让一直被奥斯曼人压着的欧洲人，感到极为高兴。勒班托海战，虽然没有后来欧洲人吹嘘得那么了不起，但对欧洲人来说，这个是挺提振他们的士气，在土耳其人的威胁面前，欧洲人也团结了起来。在这次海战中，有个一后来很著名的西班牙人，就后来写《唐吉柯德》的塞万提斯，他也参加了，并在战斗正失去了左手，从此获得一个绰号“勒班托的独手人”，勒班托战役后，塞万提斯又在地中海上参加了多次不同战役，几年后，在他乘船归国途中被海盗俘虏，五年后被家人赎回才获得自由，他在做俘虏期间还进行过一些创作，《唐吉柯德》中那段俘虏经历，就是作者这次经历的反映。你看，这个名人个人的经历，都是那个时代地中海上历史的反映。勒班陀这次海战被誉为古代海战史上的三大海战之一。

不过，第二年，奥斯曼人又重建海军，进行了反攻，迫使威尼斯人签订合约，并缴纳贡金。又过了一年，奥斯曼人夺回了被西班牙无敌舰队攻占的突尼斯。这么看起来，在地中海上，尤其是从攻占重要的据点来看，奥斯曼人在地中海上的霸权，是没有问题的。

到17世纪后期，奥斯曼人继续跟西班牙人和威尼斯进行竞争。奥斯曼人在地中海上攻占了克里特岛。在18世纪初，奥斯曼人还从威尼斯人受了夺回了伯罗奔尼撒半岛，确保了爱琴海上的制海权。不过，到这个时候，奥斯曼帝国已经衰落得厉害，面临极大的财政困难，基本上只能采取守势了。

在长期的竞争过程中，土耳其人保住了北非的主要港口基地，并从这里继续袭击基督徒的船只。这些北非港口背后的内地已经成为奥斯曼帝国正式的疆土，不过，忠于伊斯坦布尔苏丹的官员们主要还是居住在城镇里。这些地区腹地的事务并没有被真正奥斯曼人控制。

说完了地中海上的事情，我们再说一下东边，也就是在红海-波斯湾-印度洋上，奥斯曼人遭遇到的是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怎么能从大西洋来到印度洋呢？简单说，主要是知识的力量。

在大航海之前，大地球形说是欧洲地理学的基础。15世纪葡萄牙与西班牙的航海家们相信，你奥斯曼人控制了中近东，阻碍了前往远东的商路，但向南绕过非洲大陆和向西穿越大西洋应当也可以到达印度和中国。他们在这个理念的指导下进行一系列远航探险活动。你看，知识就是力量。到16世纪与17世纪，葡萄牙与荷兰都在全力印制全球海洋地图了。这个方面，人家早就领先世界了。

跟郑和大致同时的西欧，葡萄牙王子亨利在建立了航海科学中心，收集各种跟航海有关的地图和资料，网罗各种科学人才，自任航海学院院长，传授和积累大量知识，这些知识成为葡萄牙宝贵的财富，使他们成为海洋的主宰，那时的明朝和奥斯曼根本没法跟欧洲人比的。亨利王子开创的葡萄牙航海事业不断进步，后来绕过好望角、驶入印度洋的都是葡萄牙人。

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到达印度西海岸后，葡萄牙就建立据点，然后控制了波斯湾口霍尔木兹海峡【100多年后，还是英国人帮助萨法维人赶走了葡萄牙人。】，在印度南部西海岸的果阿建立了殖民地。1511年，以果阿为据点的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同时期，西班牙人也进入南海，占据了菲律宾列岛。这两家先后两次签约，没跟别人商量就把世界上的海洋划分为两大势力范围。

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后，靠着这个战略据点，势力不断东扩。他们1513年首次到达广东，在“冷酷的”塞里姆征服埃及那年，也就是1517年，葡萄牙人就入侵了屯门，16世纪中叶，他们就开始了对澳门的占领。

你看看，这些欧洲人的跑得有多远，这就是这个时代，一个海洋的时代。这个时期，在伊朗的是萨法维王朝，我们说过它的。萨法维人把波斯湾开辟成重要的贸易路线，想着借以化解奥斯曼人的经济封锁。而这个时候呢，葡萄牙人为了巩固他们在印度洋的霸主地位，占领了波斯湾和印度洋海峡之间的霍尔木兹岛。

葡萄牙人的探险，除了科学、商业和冒险精神外，还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就是对奥斯曼人控制传统贸易路线不满，虽然奥斯曼人并不是欧洲大航海起源上的原因，另外，欧洲人也是想建立反对奥斯曼人的同盟，葡萄牙人不只是在东方建立了贸易网络，这个时期的天主教耶稣会也建立了，他们还有一个目标，就是是通过天主教的传教士的活动来抵御伊斯兰教向基督教世界的扩张。

也就是说，商业利益和宗教圣战的精神一起促使基督教的葡萄牙人建立海上霸权。在16世纪初，葡萄人来到红海的时候，先是威胁了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土耳其人征服埃及后，在红海准备建造舰队，进入印度洋。当时葡萄牙人已经在这里有了据点。奥斯曼海军与葡萄牙人进行了较量，但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奥斯曼人还有从波斯湾进入印度洋的计划，但这里也被葡萄牙人控制，葡萄牙人最终打败了奥斯曼的舰队，阻挡了奥斯曼人的计划。

以前有一种说法，是土耳其阻断了传统商路，导致了欧洲人大航海，现在你可以发现，其实这种说法似是而非，欧洲人早在1415年就开始大航海了，这个时候奥斯曼人还在没有从帖木尔的打击下完全恢复过来呢。事实正好相反，其实奥斯曼人最终往东的海上扩张，是被葡萄牙人阻挡了。

当然，葡萄牙人的阻挡，其实不是唯一的原因。你看看在整个15世纪，其实双方在知识和追求上，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说了，欧洲人是贸易与宗教两种激情推动的大航海。早在土耳其人建立在地中海世界的控制之前，就有了积累和土耳其人这边，基本上还是近海海军的思路。

有学者指出过，奥斯曼人向东的海上扩张，是因为缺乏船只和海军人才，不得不调整了战略，仅仅在陆地上牵制葡萄牙人。跟欧洲长时期有组织有准备有计划的航海探险不同，不管是在东地中海，还是向印度洋的海上扩张，都可以发现，奥斯曼人在这个方面，跟那些欧洲小国比，人才和知识储备都不足。奥斯曼人的海上战略，最终是变成了以海上配合陆地上的行动，他们没有去努力发展海上贸易，更没有经营海洋的宏伟战略。在这个时期走向空间膨胀扩大、也就是极盛的奥斯曼帝国，实际上，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这一讲，我们从世界近代海洋事业历史的角度，讲了奥斯曼人的成绩，尤其是他们在跟西班牙和葡萄牙竞争过程中的胜败。简单来说，1415年的时候，大西洋那边已经进入到了大航海时代，1492年的时候哥伦布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葡萄牙、西班牙人利用大型帆船进行远距离航海，已经称霸世界了。奥斯曼人虽然称雄地中海世界，但长远来看，它跟中国一样，都落后于时代了。下一讲，我们说一下奥斯曼时代的地中海海盗，算是这一讲的延续吧。

喜马拉雅的朋友，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