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21.3|辛德勇：既霸又王的汉宣帝

何为“霸”“王”？

在前面一节里，我们在揭示西汉废皇帝刘贺的历史形象问题时，谈到了刘贺被赶下皇帝御座之后的收场——这就是重归昌邑故国，被禁锢在这个王国昔日的宫室、也就是所谓“故宫”之中。在那一节里，对刘贺的历史形象，我用简单的八个字总结说：成也霍光，败也霍光。

听到这里，许多人一定会问：那刘贺后来被册封到今江西南昌附近的海昏做列侯时，霍光早已死了，刘贺命运的这一结局又是由谁造成的呢？

这个问题很好，这实质上是把另一位重要人物的历史形象推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个人，便是西汉时期一位颇有作为的皇帝汉宣帝。下面就让我们看一看这位汉宣帝在宫廷政治斗争中所展现出来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

《汉书·元帝纪》记载说，汉宣帝的儿子汉元帝：“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徳教，用周政乎！’”汉宣帝讲给儿子听的这段话，讲得非常实在，可以说是他出自心底的大实话。

过去，历史学家们在研究西汉历史时，普遍都很重视汉宣帝所说汉家“本以霸王道杂之”这句话，但瞩目的焦点，是汉宣帝与西汉王朝的治国路线以及儒家学说的政治作用这两个方面。

汉宣帝

这样的看法，自然正确无误。不过我在这里引述汉宣帝和他儿子讲的这段话，是想藉用它来展现汉宣帝的人格特征，这同时也是他在历史上所留下形象的主要特征。

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我是把“霸道”理解为处理政务和人际关系的谋略与手腕，把“王道”理解为内在的追求和根本的理念。其实儒家所谓“外儒内法”，在行政处置的层面上，体现的也正是这样的阴阳两面，或者说是刚、柔两面。关键，是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谁能够把二者的平衡处理得更好，或者说在错综复杂的政治运作中看究竟是谁的手段要更高一些，更强一些，更妙一些，而汉宣帝正是那个个中高手。

长在民间的天子

在上一节里我曾经谈到，刘贺登上大位做皇帝，对于他本人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同刘贺的遭遇一样，承担这一角色，对汉宣帝来说，也是一个意外，甚至应该说是一个更大的意外。

汉宣帝刘询初名“病已”，他的生父，是汉武帝长子卫太子刘据的儿子史皇孙，若是直接从汉武帝这里论起来，他是武帝的曾孙，所以号曰“皇曾孙”。

当年巫蛊祸起，卫太子及史皇孙等举家遇害，这位“皇曾孙”病已，先是因人怜悯而得以幸免于死，不过后来又被关入监狱之中。在临终之前不久，为攘除病症以延长自己的性命，汉武帝信从方士的说法，以为“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派遣使者分别去往京师长安城中的各个监狱，将在押犯人一律处决，以断绝新天子代之而起。这次，又依赖一位叫邴吉的廷尉监怜悯，私自予以保护，刘病已才得以幸存于世。

如此艰难的身世，意味着他能够活得下来，已属万分侥幸，哪里还会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坐上天子的御座。

《汉书·宣帝纪》记述刘病已的生长经历说：“后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为取暴室啬夫许广汉女，曾孙因依倚广汉兄弟及祖母家史氏。”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后来皇帝下诏，按照对皇室成员的管理办法，将其交由掖庭负责养育。当时的掖庭长官、也就是所谓掖庭令，是一个叫张贺的人，是当年卫太子手下的旧人，因而对刘病已给予很多格外的照顾。这位张贺还自己出钱，请人教他读书。当刘病已成长成人之后，张贺又帮助他娶妻安家。虽然妻子许氏是宦官许广汉的女儿，出身也很卑微，但以他当时所处的地位，还能希求什么？这毕竟是过上了正常的日子。这样的情况，同其他皇子的成长经历有很大不同，而对他个人质量和能力的养成有很大的影响。

然而对于以草民之资生活于民间的刘病已来说，他的这些潜在资质是无从体现的。《汉书》记载说他“喜游侠，斗鸡走马”，曾经“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就是遍游关中各地，经常到长安城附近的西汉诸帝陵园里去游玩，还常常被困在一个叫作莲勺的盐池当中走不出来，特别喜欢长安城南面的鄠县、杜县那一带，更多地是呆在北对长安城的“下杜”这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用现在的话来讲，简直是一幅活脱脱的“浪人”形象。

在世人的眼里，一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他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一种形象的问题——这首先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走上展示自己的舞台。

现在，这个时机竟然不期而至，又像一块儿大个儿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了下来，只是当年那块儿馅饼砸到了傻小子刘贺头上，今天，它砸到了小孤儿刘病已的脑瓜顶上。刘病已和刘贺这两个人的先天素质和后天教养虽然有很大不同，但这美味馅饼从天而降的缘由却是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们都被霍光选中了。

霍光先是把刘贺推上了最高的权位，现在又来推送刘病已，被推举的人物姓名不同，霍光推而举之的目的却一以贯之，不管你是傻还是精，他只是想要一个任意操弄的傀儡。当然，首先你得是刘家人，得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子孙。

在褫夺刘贺的帝位之后，霍光需要再挑选一个新的傀儡皇帝，这回他选中了刘病已。

宣帝的隐忍

与刚刚被霍光废黜的刘贺相比，刘病已的辈份又降低一辈，年龄则仍大致相当（汉宣帝是在十八岁时登基即位的），对于霍光来说，这显然更有利于施展上官太后的权威，来帮助他控制朝政，而刘病已长养于民间，岳父许广汉亦不过是一受刑宦者，没有政治势力作根基，同样也更容易摆布。

清人恽敬在分析宣帝得以入主大统的原因时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霍光正是鉴于刘贺有昌邑国旧臣扶持才会异想天开地想要做真皇帝这一情况，这才特意选择无依无靠的刘病已来做新的傀儡皇帝。近人吕思勉在研究西汉昭、宣二帝时期史事时，也得出了同样结论，以为昌邑王刘贺是因其“藩邸旧臣”才别生枝节并招致败亡，而像刘病已这样起自匹夫的人，就不会有人辅佐他生出事儿来。

因而，从表面上看，霍光似乎很容易再重新造就一个合乎他自家理想的傀儡皇帝。

汉宣帝即位以后，处事确实很像已故的孝昭皇帝，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控制权力的欲望。只是当这一年间有公卿议论欲更立皇后而实际上是“心仪霍将军女”，也就是想要废掉其结发妻子许氏而另娶霍光的女儿做皇后的时候，宣帝才不得不以一种相当独特的方式，隐讳地表述了自己的意愿，即颁布诏书，“征求微时故剑”，也就是下诏书访求当年使用过的一柄旧剑，以示其不忘旧情、不改初衷的旨意。这样，其患难夫人许氏才得以保住原有的地位，被册立为皇后。这不动声色的举措，柔中带刚，一亮相，就完美地体现出既有霸道又守王道的行为方式。

接下来，在第二年正月，霍光做出了“稽首归政”的姿态，也就是把自从辅佐汉昭帝时期以来一直由他直接执掌的朝政归还给新立的天子汉宣帝。当年在汉昭帝“既冠”、也就是举行成人礼以后，霍光从来也没有显示过还政于皇帝的意愿，现在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是在试探宣帝的虚实。

这是一次具有关键性意义的试探，直接决定接下来霍光对汉宣帝的态度。

霍家的势力，已经“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霍光本人的权势和手段，借用明末人李贽的话来说，可谓“置君如弈棋”，就是说可以像摆弄棋子一样任意废立皇帝。在这种情况下，自幼饱经磨难的汉宣帝，对霍光所谓“归政”的用意，自然心知肚明。既然霍光是在试探，就要让他充分放心，理智的做法，当然只能是“谦让不受”；同时，汉宣帝还明确指示臣下，要不管大小事务，凡事都要先向霍光禀报，然后再上奏给天子。

既“霸”且“王”

须知汉宣帝的成长经历，不仅使其完全有能力破解霍光一辈人那一套操作权术的手腕，同时宣帝这个人又“高材好学”，很早就“师受《诗》、《论语》、《孝经》”，具有足够的智慧来应对眼前所面临的复杂局面，妥善处理好同霍光及其党羽的关系。

当时，在霍光的严密控制之下，若是轻举妄动，只能重蹈昌邑王刘贺的覆辙，耐心等待，就是最大的政治智慧，他只能等待合适时机，故史称“时大将军霍光辅政，上共（恭）己正南面，非宗庙之祀不出”，也就是除了每年年底到汉高祖刘邦的宗庙里去祭祖这一必须由刘家子孙来做的事情之外，一切朝政都委之于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在他即位后第三年的春天，霍光的妻子为将小女成君立为宣帝皇后，竟然买通医官偷偷下药，残忍地害死皇后许氏。事后霍光批示，对医官不予追究。以宣帝之精明，不难看出其中的原委，可是他也只能隐忍不问。可见，仅仅是等待，也并不那么简单，非大智大勇者也不是随便谁都能等得下去的。

在痛苦的忍耐中又度过三年之后，直到所谓地节二年三月，汉宣帝终于熬到了出头的日子：这时霍光死掉了。把死对头霍光等死了，这事儿看起来有些幸运，但霍光大，宣帝小，出现这个结果，也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汉宣帝耐心等待，自有他的道理。

当然，汉宣帝的手段，并不仅仅是等待，更重要的，是在等来机会以后他如何把握时机，做出妥当的处理。

对于汉宣帝来说，当时他面临着两个棘手的难题，一是稳住控制着紧要部门的霍家人及其亲信，以防他们因不安而铤而走险；二是怎样妥善地维护霍光的历史地位。

前一个问题看似凶险，稍有疏忽就会引发严重的后果，可实际处理起来却比较简单，汉宣帝很快就摆平了局面。

后一个问题，其实质性意义在于，汉宣帝登基即位做皇帝的合法性是以霍光执政的正确性为前提的，可霍光在汉武帝死后专擅朝政一直肆意废立皇帝，这是朝野上下特别是刘氏皇室成员所不能认可的。

为此，汉宣帝在特别礼遇已故的霍光的同时，另一方面，又痛下杀手，一举杀戮了他的所有家族成员，除了宣帝霍皇后被废处昭阳宫免除一死之外，无一遗留，与霍氏相连坐被诛灭的还有数千家，以极其血腥的形式，彻底清除了一代权臣的势力。最后，为了舒缓朝野上下特别是刘氏皇室成员对霍光专擅权力、特别是擅自废立皇帝的不满，特地把禁锢在昌邑国故宫里的废皇帝刘贺释放出来，并册封到今江西南昌附近的海昏去做了个列侯，显示出另外一种手段。

这样，一个既霸且王的历史形象，就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宣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