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学第八(上)(译文)

勉学第八(上)(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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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学第八(上):人生在世,会当有业

【评析】
《勉学》篇是全书中非常重要的一章,以其极为丰富的内容,语重心长地讲述了"人生在世,会当有业"的道理。同时,作者对当时的士族子弟不务学业,自身没有能力,仅仅凭借门第而猎取高位的现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由于他清醒地认识到门阀制度的弊端,因此他对孩子进行了谆谆教诲:工、农、士、商、兵各行都是学问,任何一个方面都不可轻视。行业不分贵贱,任何技艺学好了都可以安身立命,否则就可能家败人亡。作者还提出了具体的学习方法和一些为人处世的观念。

 

【原文】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1],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2]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3]。及至冠婚[4],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5],无履立者,自兹堕[6]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注释】
[1]郑重:此处是频繁的意思。
[2]寤(wù):通"悟"。
[3]《礼》:指《礼记》。《传》:指《左传》。《论》:指《论语》。
[4]冠婚:旧时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之礼,称冠礼,表示已成年。
[5]素业:清素之业,即士族所从事的儒业。本书《诫兵》篇:"违弃素业。"义同。
[6]堕:通"惰"。
【译文】
从古至今的那些圣明帝王,他们都必须勤奋学习,何况一个普通百姓呢!这类事在经书史书中随处可见,我也不想再多举例,姑且举近世紧要的事说说,以启发开导你们。现在士大夫的子弟,长到几岁以后,没有不受教育的,那学得多的,已学了《礼经》《春秋三传》。那学得少的,也学完了《诗经》《论语》。待到他们成年,体质性情逐渐成形,趁这个时候,就要加倍地对他们进行训育诱导。他们中间那些有志气的,就可以经受磨炼,以成就其清白正大的事业,而那些没有操守的,从此懒散起来,就成了平庸的人。人生在世,应该从事一定的工作:当农民的就要计划耕田种地,当商贩的就要商谈买卖交易,当工匠的就要精心制作各种用品,当艺人的就要深入研习各种技艺,当武士的就要熟悉骑马射箭,当文人的就要讲谈讨论儒家经书。我见到许多士大夫耻于从事农业商业,又缺乏手工技艺方面的本事,让他射箭连一层铠甲也射不穿,让他动笔仅仅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整天酒足饭饱,无所事事,以此消磨时光,以此了结一生。还有的人因祖上的荫庇,得到一官半职,便自我满足,完全忘记了学习的事,碰上有吉凶大事,议论起得失来,就张口结舌,茫然无知,如坠云雾中一般。在各种公私宴会的场合,别人谈古论今,赋诗明志,他却像塞住了嘴一般,低着头不吭声,只有打哈欠的份儿。有见识的旁观者,都替他害臊,恨不能钻到地下去。这些人又何必吝惜几年的勤学,而去长受一生的愧辱呢!

【原文】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1],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2]。"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3],跟高齿屐[4],坐棋子方褥[5],凭斑丝隐囊[6],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7]求第,则顾人答策[8];三九[9]公癐,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10]也。及离乱之后,朝市[11]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12]若穷流,鹿独[13]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14],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注释】
[1]贵游子弟:无官职的王公贵族叫贵游,他们的子弟就叫贵游子弟。此处是泛称贵族子弟。
[2]著作:即著作郎,官名,掌编纂国史。体中何如:当时书信中的客套话。
[3]长檐车:一种用车幔覆盖整个车身的车子。
[4]高齿屐:一种装有高齿的木底鞋。
[5]棋子方褥:一种用方格图案的丝织品制成的方形坐褥。
[6]隐囊:靠枕。
[7]明经:六朝以明经取士。
[8]顾:同雇。答策:对策。此指应试。
[9]三九:指三公九卿。
[10]快士:优秀人物。
[11]朝市:此指朝廷。
[12]泊:卢文癕曰:"泊"疑当作"癗"。《说文·水部》:"癕,浅水也。"
[13]鹿独:流离颠沛的样子。
[14]小人:指平民百姓。
【译文】
梁朝全盛之时,那些贵族子弟大多不学无术,以致当时的谚语说:"登车不跌跤,可当著作郎;会说身体好,可做秘书官。"这些贵族子弟没有一个不是以香料熏衣,修剃脸面,涂脂抹粉的;他们外出乘长檐车,走路穿高齿屐,坐在织有方格图案的丝绸坐褥上,倚靠着五彩丝线织成的靠枕,身边摆的是各种古玩,进进出出派头十足,看上去好像神仙模样。到明经答问求取功名的时候,他们就雇人顶替自己去应试,在三公九卿列席的宴会上,他们就借别人之手来为自己作诗,在这种时刻,他们倒显得像模像样的。等到动乱来临,朝廷变迁革易,考察选拔官吏时,不再任用过去的亲信,在朝中执掌大权的,再看不见过去的同党。这时候,这些贵族子弟们靠自己不中用,想在社会上发挥作用又没有本事。他们只能身穿粗布衣服,卖掉家中的珠宝,失去华丽的外表,露出无能的本质,呆头呆脑如同一段枯木,有气无力像条快要干涸的流水,在乱军中颠沛流离,最后抛尸于荒沟野壑之中,在这种时候,这些贵族子弟就完完全全成了蠢材了。有学问有手艺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站稳脚跟。自从兵荒马乱以来,我见过不少俘虏,其中一些人虽然世世代代都是平民百姓,但由于懂得《孝经》《论语》,还可以去给别人当老师;而另外一些人,虽然是年代久远的世家大族子弟,但由于不会动笔,结果没有一个不是去给别人耕田养马的。由此看来,怎么会不努力学习呢?如果能够经常保有几百卷书籍,就是再过一千年也始终不会沦为平民百姓的。

【原文】
夫明《六经》之指[1],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2],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3]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4]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注释】
[1]六经:依《礼记·经解》所列,为《诗》《书》《乐》《易》《礼》《春秋》。指:通"旨"。
[2]艺:技艺,才能。
[3]伎:通"技"。
[4]羲、农:伏羲、神农,均为传说中的旧时帝王,与女娲并称"三皇"。
【译文】
通晓"六经"旨意,涉猎百家著述,即使不能增强道德修养,劝勉世风习俗,也仍然不失为一种才艺,可借此自我充实。父亲兄长是不能够长期依赖的,家乡邦国是不能够常保无事的,一旦流离失所,没有人来庇护周济你时,就需要自己设法了。俗话说:"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容易学习而又可致富贵的本事,无过于读书了。世人不管他是愚蠢还是聪明,都希望认识的人多,见识的事广,但却不肯去读书,这就有如想要饱餐却懒于做饭,想得身暖却懒于裁衣一样。那些读书人,从伏羲、神农的时代以来,在这世界上,共认识了多少人,见识了多少事,对一般人的成败好恶,他们看得很清楚,这固然不必再说,就是天地鬼神的事,也是瞒不过他们的。

【原文】
有客难主人[1]曰:"吾见强弩长戟[2],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3],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以癘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4],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5]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6];握素披黄[7],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8],岂得同年[9]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10]。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11]、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12]、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13]。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注释】
[1]主人:作者自称。
[2]弩、戟:古代兵器。
[3]文:文饰,此处作阐释解。义:礼仪。
[4]矿:未经冶炼的金属。璞:未经雕琢的玉石。
[5]咋:啃咬。
[6]角力:如角之挺立。芝草:灵芝草,一种菌类植物,旧时人以为瑞草。
[7]素:绢素,旧时用以抄写书籍的丝织品。黄:黄卷,古时用黄癚染纸以防蠹,故名。素、黄均代指书籍。
[8]秋荼:荼至秋而花繁叶密,此喻其多。
[9]同年:相等。
[10]"且又闻之"三句:《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
[11]孙武:春秋时杰出军事家,字长卿,齐国人。
[12]管仲:即管夷吾,字仲。春秋齐颍上人。相齐国,助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子产:即公孙侨、公孙成子。春秋时政治家。悬:预先。
[13]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论语·学而》:"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也。"
【译文】
有客人对我发问说:"那些手持强弓长戟,去诛灭罪恶之人,安抚黎民百姓,以此博取公侯爵位的人,我认为是有的;那些阐释礼仪,研习吏道,匡正时尚,使国家富足,以此博取卿相职位的人,我认为是有的;而那些学问贯通古今,才能文武兼备,却身无俸禄官爵,妻子儿女挨饿受冻的人,却是数也数不清,照此说来,哪里值得对学习那么看重呢?"我回答他说:"一个人的命运是困厄还是显达,就如同金、玉与木、石;研习学问,就好比琢磨金、玉,雕刻木、石。金、玉经过琢磨,就比矿、璞来得更美,木、石截成段敲成块,就比经过雕刻来的丑陋,但怎么能说经过雕刻的木、石就胜过未经琢磨的金、璞呢?因此,不能以有学问的人的贫贱,去与那无学问的人的富贵相比。况且,那些披挂铠甲去当兵,口含笔管充任小吏的人,身死名灭者多如牛毛,脱颖而出者少如灵芝草;如今,勤奋攻读,修养品性,含辛茹苦而没有任何益处的人就像日食一样少见,而闲适安乐,追名逐利的人却像秋荼那样繁多,哪能把二者相提并论呢。况且我又听说:生下来就懂得事理的是上等人,通过学习才明白事理的是次一等的人。人之所以要学习,就是想使自己知识得到丰富,明白通达。如果说一定有天才存在的话,那就是出类拔萃的人,作为将军,他们暗中具备了与孙武、吴起相同的军事谋略;作为执政者,他们先天就获得了管仲、子产的政教才干。虽然他们从未读过书,我也要说他们是有学问的。现在您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又不去师法古人的所作所为,那就好比蒙着被子睡大觉,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文】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1]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癛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2],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3],荐举贤圣之至[4]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5],执辔如组[6],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注释】
[1]佳快:优秀之意。
[2]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孙子·计》:"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生死也。"
[3]阴阳:中国哲学的一对范畴,旧时思想家以此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物质势力。
[4]至:周密。
[5]刑物,给人做出榜样。刑,同"型"。
[6]辔:马缰绳。组:用丝织成的宽带子。旧时一车四马,每马两条缰绳,驾车人手牵着马缰绳,就像一排正在编织的丝带一般。
【译文】
人们看见邻居、亲戚中有出人头地的人物,懂得让自己的子弟欣慕他们,向他们学习,却不明白让自己的子弟向古人学习,这是多么无知啊。一般人只看见当将军的跨骏马,披铠甲,手持长矛强弓,就说我也能当将军;却不懂得了解天时的阴晴寒暑,分辨地理的险易远近,比较权衡逆境顺境,审察把握兴盛衰亡的种种奥妙。一般人只知道当宰相的秉承旨意,统领百官,为国积财储粮,就说我也可以当宰相;却不知道侍奉鬼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贤举能的种种周到细致。一般人只知道私财不落腰包,公事及早办理,就说我也可以管理好百姓;却不知道诚恳待人,为人楷模,治理百姓,如驾车马,止风灭火,消灾免难,化鸱为凤,变恶为善的种种道理。一般人只知道遵循法令条律,判刑赶早,赦免推迟,就说我也可以秉公办案;却不知道同辕观罪、分剑追财,用假言诱使诈伪者暴露,不用反复审问而案情自明这种种深刻的洞察力。推而广之,甚至那些农夫、商贾、工匠、童仆、奴隶、渔民、屠夫、喂牛的、放羊的,他们中间都有在德行学问上堪为前辈的人,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广泛地向这些人学习,对事业是不无好处的。

【原文】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1],怡声下气[2],不惮劬劳,以致甘癡[3],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4],不忘诚[5]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癢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6],尊贤容众,癤[7]然沮丧,若不胜衣[8]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9],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10]。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11],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癦[12]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注释】
[1]先意承颜:指孝子先父母之意而顺承其志。
[2]怡声不气:指声气和悦,形容恭顺的样子。
[3]癡(chī):肉柔软脆嫩。
[4]授命:献出生命。
[5]诚:避隋文帝父"忠"字讳改。
[6]含垢藏疾:包容污垢,藏匿恶物。形容宽仁大度。
[7]癤(jiē):疲倦的样子。
[8]不胜衣:谦恭退让的样子。
[9]达生:不受世务牵累的意思。委命:听任命运支配。
[10]去泰去甚:去其过甚。谓事宜适中。
[11]千户县:指最小的县。
[12]楣:房屋的横梁。癦:梁上短柱。
【译文】
人之所以要读书求学,本来是为了开发心智,提高认识能力,以利于自己的行动。对那些不懂得奉养父母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体察父母心意,按父母的意愿办事;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地与父母谈话;怎样不怕劳苦,为父母弄到香甜软嫩的食品;使他们看了之后感到畏惧惭愧,起而效法古人。对那些不懂得怎样侍奉国君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怎样笃守职责,不侵凌犯上;怎样在危急关头,不惜牺牲性命;怎样以国家利益为重,不忘自己忠心进谏的职责;使他们看了之后痛心疾首地对照自己,进而想去效法古人。对那些平时骄横奢侈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怎样恭谨俭朴,节约费用;怎样以谦卑自守,以礼让为政教之本,以恭敬为立身之根,使他们看了之后震惊变色,自感若有所失,从而端正态度,抑制那骄奢的心意。对那些平时浅薄吝啬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怎样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怎样周济鳏寡孤独,体恤贫民百姓。使他们看了之后脸红,产生懊悔羞耻之心,从而做到既能积财又能散财。对那些平时暴虐凶悍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怎样小心恭谨,自我约束,懂得齿亡舌存的道理;怎样宽仁大度,尊重贤士,容纳众人。使他们看了之后气焰顿消,显出谦恭退让的样子来。对那些平时胆小懦弱的人,我想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无牵无碍,听天由命,如何强毅正直,说话算数,如何祈求福运,不违祖道。使他们看了之后能奋发振作,无所畏惧。以此类推,各方面的品行都可以采取以上方式来培养,即使不能使风气淳正,也可以去掉那些偏离道德规范的不良行为。从学习中所获取的知识,没有什么地方不可运用。然而现在的读书人,只知空谈,不能行动,忠孝谈不上,仁义也欠缺,再加上他们审断一桩官司,不一定了解了其中道理,主管一个千户小县,不一定亲自管理过百姓;问他们怎样造房子,不一定知道楣是横着放而癦是竖着放;问他们怎样种田,不一定知道高粱要早下种而黍子要晚下种。整天只知道吟咏歌唱,谈笑戏谑,写诗作赋,悠闲自在,迂阔荒诞,对治军治国则毫无办法,所以他们被那些武官俗吏嗤笑辱骂,确实是有原因的。

【原文】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1]。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注释】
[1]鸱(chī)枭:鸱为猛禽,枭传说食母,古人以为皆恶鸟。
【译文】
人们学习是为了用它得到好处。我看见有的人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自大起来,冒犯长者,轻慢同辈。大家仇视他好比对仇敌一般,厌恶他好比对鸱枭那样的恶鸟一般。像这样用学习给自己招来损害,还不如不要学习。

【原文】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1],秋实也。
【注释】
[1]修身利行:涵养德行,以利于事。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是为了充实自己,以弥补自身的缺乏;现在求学的人是为了向别人炫耀,只能夸夸其谈。古代求学的人是为了广利大众,推行自己的主张以造福社会;现在求学的人是为了自身需要,涵养德行以求仕进。求学就像种果树一样,春天可以观赏它的花朵,秋天可以收取它的果实。讲论文章,这就好比赏玩春花;修身利行,这就好比摘取秋果。

【原文】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1],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癧[2],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3]。"魏武、袁遗[4],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5];荀卿[6]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7]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8]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9]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10]。
【注释】
[1]《灵光殿赋》:东汉文学家王逸的儿子王延寿所作。灵光殿,西汉宗室鲁恭王所建。
[2]坎癧:困顿;不得志。
[3]"孔子云"三句:语见《论语·述而》。朱熹《集注》:"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
[4]魏武:即魏武帝曹操。袁遗:字伯业,为袁绍堂兄,任长安令。
[5]"曾子七十乃学"二句《类说》"七十"作"十七",曾子小孔子四十六岁,而从其学,故此处应以"十七"为当。旧时十七岁已达入仕之年,而曾子十七岁始学,故可谓晚学。
[6]荀卿:战国时思想家、教育家。名况,时人尊之而号为"卿"。
[7]公孙弘:字季,汉代人。年四十余始学《春秋》,元朔中为丞相,封平津侯。
[8]朱云:字游,汉代平陵人。年四十,从博士白子友学《易经》,又从萧望之学《论语》。
[9]皇甫谧:字士安。晋代学者。
[10]"幼而学者"五句:《说苑·建本》:"师旷曰:'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秉烛之明。'秉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译文】
人在幼小的时候,精神专注敏锐,长大成人以后,思想容易分散,所以,对孩子确实需要及早教育,不可坐失良机。我在七岁的时候,背诵《灵光殿赋》,直到今天,隔十年温习一次,仍然不会遗忘。二十岁以后,所背诵的经书,搁置在那里一个月,便到了荒废的地步。当然,人总有困厄的时候,壮年时失去了求学的机会,仍然应当在晚年时抓紧时间进行学习,不可自暴自弃。孔子说:"五十岁时学习《易》,就可以不犯大的过错了。"魏武帝、袁遗,他俩到老年时学习的兴趣愈加浓厚,这些都是年轻时勤奋学习直到老年也不厌倦的例子。曾子十七岁时才开始学习,最后名闻于天下;荀卿五十岁才开始到齐国游学,仍然成了大学者;公孙弘四十多岁才开始读《春秋》,靠这学问后来终于当上了丞相;朱云也是四十岁才开始学习《易经》《论语》的,皇甫谧二十岁才开始学习《孝经》《论语》,他们最后都成了大学者。这些都是早年沉迷而晚年醒悟的例子。普通人如果到成年以后还未开始学习,就说晚了晚了,就这样拖拖拉拉过日子,好像面对着一堵墙壁什么也看不见,也可算是愚蠢的了。从小就开始学习的人,就如同太阳初升时的光芒;到老来才开始学习的人,就如同手持蜡烛在夜间行走,但总比那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强。

【原文】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1]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2],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癨[3]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4]已后,便从文吏,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5],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间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6]。邺下谚云:"博士[7]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8],燕寝讲堂[9],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10]焉。
【注释】
[1]末俗:指末世的风俗。
[2]章句:指古书的章节句读。
[3]总癨(huò):《诗·齐风·甫田》:"总角癨兮。"角,小髻。癨,儿童的发髻向上分开的样子。此指童年时代。
[4]出身:指出仕。
[5]冠:帽子的总称。冕:旧时贵族所戴的礼冠。这里的冠冕为仕宦的代称。
[6]要会:要旨的意思。
[7]博士:国子学中主讲《经》的人,此泛指执教的人。
[8]仲尼居:《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章首文。疏义:系对经注而言,注是注解经文,疏是演释注文。
[9]燕寝:闲居之处;讲堂:讲习之所。此句说解经之家对"仲尼居"的"居"字有的释为闲居之处,有的释为讲习之所,各持一端。
[10]间:嫌癣,这里是批评的意思。
【译文】
学习风气的兴盛或衰败,随世道变迁而变化。汉朝时代的贤士俊才们,都靠精通一部经书来发扬光大圣人之道,上知晓天命,下贯通人事,他们中凭着这个特长而获取卿相职位的人可多了。汉末风气改变以后就不再是这样了,读书人都空守章句之学,只知道背诵老师讲过的现成话,如果靠这些东西来处理实际事务,我看大概不会有什么用处。因此,后来的士大夫子弟读书都以广泛涉猎为贵,不肯专攻一经。梁朝从皇孙以下,在儿童时就一定先让他们入学读书,观察他们的志尚,到步入仕途的年龄后,就去参与文官的事务,没有一个是把学业坚持到底的。既当官又能坚持学业的,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人,这些人文笔也很在行,不光是只能口头讲讲而已。在洛阳城,我还听说有崔浩、张伟、刘芳三人的大名,邺下那里还有位邢子才:这四位学者,虽然都较为喜好经术,但也以才识广博擅名。像以上的各位贤士,原本就该是为官者中的上品,除此之外就大都是些村夫庸人,这些人语言鄙陋,风度拙劣,互相之间固执己见,任何事也干不了,你问他一句话,他就会答出几百句,若要问他其中的意旨究竟是什么,他大概一点也摸不到边。邺下有谚语说:"执教的人上市去买驴,契约写了三大张,不见写出个驴字。"如果让你以这种人为师,岂不会使人丧气。孔子说:"去学习吧,你的俸禄就在其中了。"而今这些人却在那些毫无益处的事情上下工夫,这恐怕不是正经行当吧。圣人的书,是用来教育人的,只要能熟读经文,精通注文之义,使之对自己的言行经常提供些帮助,也就足以在世上为人了;何必"仲尼居"三个字就要写它两张纸的疏文来解释呢,你说"居"指闲居之处,他说"居"指讲习之所,现在又有哪个能够亲见?在这种问题上,争个你输我赢,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光阴可惜,就像那逝去的流水般一去不返,我们应当广泛阅读书中那些精要之处,以求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帮助。如果你们能把博览与专精结合起来,那我就非常满意,再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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