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巴掌的两个面
叔山无趾离开孔子之后,就去见老子。“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我们看无趾见老子这一段,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叔山无趾的道行似乎并不比老子差。“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这个孔丘要达到至人的境界,恐怕还差得远吧?否则他为何频频来你这里请教呢?
在《庄子》里面,孔子大概向老子请教过七八次。虽然《论语》里并没有孔子向老子请教的事,但司马迁的《史记》里,有孔子问道于老子的记载。孔子是否去见过老子,严格来说也是个疑案。如真的见过,在后来的《孟子》、《荀子》里面应该有一定的记载。我们并不清楚孔子到底见没见过老子,但是,我们在讲《论语》时也说到了,孔子的很多思想,是和《道德经》的思想相通的,有些情节、有些待人处事的方法,以及对待社会、对待自然的方法,仍然有道家的思想在里面。
所以,我们要意识到儒、道两家思想的深层关系。当然,孔子是不是见过老子,那是专家学者们的事情,我们这里就没有必要去探究了。其实在春秋后期,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思想文化交流已经很频繁、很充分了。到了战国时期,华夏诸国已经不把楚国看成蛮夷,而是升格为中华之一员了。
“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孔子把诗书礼乐这一套,作为四处扬名、折腾热闹的家当,其实不管诗书礼乐、仁义礼智信在社会上叫得多么响亮,在至人看来,这恰恰是自己的精神枷锁。既然是桎梏,是枷锁,当然就要超越这个才行。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我们看老子的这个答话也很精彩!你要解决这个桎梏,要如何得解脱?得解脱就要“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这一句很了不起!“死生为一条”,用佛教的话来解释,就是生死不二;“可不可为一贯”,就是是非不二。什么是生死为一条呢?生即死,死即生,一个巴掌的两面而已。
禅宗公案里的生死不二
禅宗的公案里面,很多对生死不二都说得特别透。南宋初期有个冯济川居士,四川大足县的宝顶山白塔就是冯济川修的。冯济川也是了不得的大居士,修行很高。在一个寺院里,冯济川看到一个修白骨观的人画了一个骷髅,他就在画旁题了一首偈子:“尸在这里,某人何在?乃知一灵,不居皮袋。”
这首偈子中,“皮袋”,就是指我们人的这个臭皮囊。“一灵”呢,当然就是指人的精神。冯大居士觉得自己这个见地还是不错的,于是就拿去给大慧宗杲禅师看。大慧一看,你就这个见地啊?不行!我重新作一首给你看:“即此形骸,便是其人。一灵皮袋,皮袋一灵。”这个公案对生死不二就说得很直白,但是,越是直白的东西,越不是一般人能够参透的。
我们再举一个禅宗公案来感觉感觉。渐源仲兴去参道吾宗智禅师,他跟道吾禅师学习。有一天,渐源陪同道吾禅师到乡间一位施主家,做超度的法事。渐源忽然心生疑问,便拍着棺材问道吾禅师:“这个人到底是生呢?还是死呢?”道吾说:“他生,我也不给你说;他死,我也不给你说。”渐源追问道:“您为什么不说呢?”道吾说:“不说就是不说!”
在回去的路上,渐源被这个问题折磨得不得了,于是求老和尚道:“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非得说给我听。今天如果不说给我听,我就要动手打人了!”道吾禅师说:“你要打就尽管打,总之,我绝对不会给你说!”渐源也真急红眼了,动手就把老和尚打了一顿。打完以后呢,老和尚跟他说:“你打也打了,但我还是不说,你自己解决!不过,你不能这样回寺院了,你打了老和尚,这事还不得捅到衙门里去呀?你走吧,另外找个地方去住。”
老和尚回去以后,没几天就去世了。渐源没有办法,就跑到山里一个小村子躲起来,一住就是三年。
有一天,他听到院子里有个小孩子念《观音经》,当听到“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一句时,一下子大彻大悟。回到寺院里,师兄石霜庆诸已经接任住持。庆诸问他:“你回来了?你打老和尚的那个问题,现在搞懂了吗?”渐源反问他:“你来下一道转语,说说是什么意思呢?”庆诸道:“老和尚早跟你说过了,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嘛!”渐源听后向师兄礼拜,并将自己在村子里的因缘跟师兄说了,然后设斋,向已故的老和尚忏悔。谁知第二天,渐源却拿了一把锄头,跑到方丈室里东挖一下,西挖一下。庆诸问他:“你挖什么?”他说:“挖师父的灵骨、舍利。”师兄喝道:“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何处觅先师灵骨?”他说:“正好着力!”
我们看这个公案,也是在谈生死不二的问题,而且是一波三折,精彩纷呈。我们再来看洞山和尚那个公案,也很有名。
有人问洞山:“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我们这里,天热了就到青城山去避暑,很容易的。但是,这里的寒暑,是比喻生死,是问如何面对生死。洞山和尚就回答他:“何不到无寒无暑处回避?”这个人又问:“何处无寒无暑?”洞山说:“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像这样的公案,在禅宗里面相当多。《庄子》这里说的“以死生为一条”,这样的语句不容易理解,但我们借用禅宗这些活生生的公案来参它,就很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