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奈何桥上逛过吗
下面还有一句“以可不可为一贯”。这个从字面上比较好理解。可,就是肯定,是“是”;不可,就是否定,是“非”。可与不可,都是我们的一种习惯性判断。我们一见到某件事,马上就会在心里去分辨可或不可;一见到某个人,也会去分辨可爱或不可爱。这个实际上就是我们因人因事而产生的一种判断。那么,这种判断的根本点落在哪里呢?它的渊源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我们的主体精神。我们的精神一直都处在“可与不可”这么一种状态之中。“是”是一种判断,“非”也是一种判断,是与非其实是一回事,都是我们的精神面对外部事物的一种反映。这种反映当然也就是“一贯”的。从生到死,这个反映一直贯穿于我们的精神和生命之中。这可是我们精神的根本秘密,佛教的中观就是根据这点而展开的。
明白了这个“可不可为一贯”,基本上你就可以推测到“死生为一条”的意思。要不然问死了以后感觉如何,哪个晓得?所以现在你看有些书,说是要与死亡对话,说得热闹,其实全是打妄想。包括有关生死之类的书的种种描写,其实是不敢恭维它是“如是如是”的。汉传佛教里面那么多祖师、那么多说法,从来没有哪个祖师说过类似这样的东西。中阴身的问题,也仅仅只是在唯识学里谈到了一些。圆悟克勤禅师虽然也曾谈过这个问题,但也是放到那儿不置可否。庄子说过,“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些事情,就要用这种态度来对待。
当年我在佛学院上课,就提出过这么一个问题:“你们看过专门记录幽冥地狱历史的历史书没有?”没人能回答。《十殿阎王史》这样一本书看过没有?没看过。《极乐世界史》有没有看过?还是没有。《三十三天史》有没有这本书卖?仍然没有。“南柯一梦、蚂蚁王国史”,你有没有见过呢?不晓得。为啥不晓得?吾非彼也,你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你咋晓得呢?
我还是赞同佛教是人本位宗教的这一观点。老佛爷是人,他不是上面说的那些东西。要说历史,人类历史、科技史、文化史、医学史……这些史,我们都看得到。你得了这张人皮,你就是个人,你跑到其他地方去,想知道别人的信息,咋可能呢?就算那些据说能“下阴”的人,那些自称到阴间去过的人,如果你问他:“那边的风光如何?你去奈何桥上逛过没有?阎王老子对你是褒还是贬?”他答得出来吗?就算你把最棒的活佛、最棒的喇嘛请来,让他给你说一下地狱境界、天堂境界,他也只能把经书上的见闻说一下,哪会有这方面的直接体验?他现在也不是“那边”的人嘛。
庄子对业力的处理方式
十多年前,有个人写了本书叫《西方极乐世界亲历记》,写了洋洋洒洒几万字。讲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所有的和尚都被迫还俗了,他一个人在山洞里入定,就到了极乐世界。看到了这个,看见了那个,阿弥陀佛对他如何好,历代祖师又如何好,让他回来把极乐世界的风光向世人传播。现在回来了,书也印出来了,传播嘛。那时候大陆佛教界热火朝天地印这本书,结果没得一年,浙江那边开始辟谣了,都说这个和尚是骗子,都是乱说的。他就是浙江某寺院里一个疯和尚,平时就疯疯癫癫的,打胡乱说。他纯粹是一种炒作,编造这些,大打妄语,弄了个闹剧出来。
庄子告诉我们说“生死一条”,在这些方面要有正见才行。如果没这方面的正见,就容易被种种说法糊弄了,被糊弄了还自以为是,说这说那的。所以我还是推崇庄子那几句话:“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我们就是要用这样一种态度来面对一切。如果我们能“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就可以得解脱,至少在这个事情上可以得解脱。
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庄子对业力的处理,比一些佛教修行者处理得好,处理得高明。为什么?那些人见你断手断脚,就说你业障深重,前辈子没做好事,因果报应啊。庄子对这些问题就非常潇洒,境界完全不一样。他对于形的事情,完全淡化,放在一边。我这个形咋了?生为尧舜死为枯骨,生为桀纣死为枯骨,都是平等的。但对于“神”,对于这个精神,那就不一样了。他追求的就是这个,追求的是精神的圆满。只要精神圆满了,那他的所作所为自然就会圆满无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在这里可以看出,庄子完全超越了狭隘的偏见,在精神上达到了真正崇高的超越。
《庄子》在历朝历代都很受士大夫的喜爱,特别受那些失意的士大夫喜爱,受那些很有智慧、尊重精神的人喜爱。苏东坡说:“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读了《庄子》,就找到了心之所在、灵感之所在了。庄子与禅宗的渊源就更深了,是砍不断的渊源。禅宗里的公案,很多就是从庄子里直接化过来的,所以许多禅师的风格手段与庄子的风格手段如出一辙。
我们要求解脱,就要学习庄子这样的解脱,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天之刑与人之刑
我们再回到原文中来。老子对叔山无趾说“解其桎梏,其可乎?”意思是,既然孔丘被诗书礼乐、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给捆绑住了,你可以帮他解开吗?
叔山无趾回答道:“天刑之,安可解!”什么是天刑之?我们每个人既然接受天的生养,也要接受天的刑律。老天会给我们一些很优秀的、非常闪光的地方,但是老天爷也不会让你太闪光,总要给我们紧上一箍,还要弄点不太圆满的东西在我们身上。关键是你自己把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是放在光明面上,还是阴暗面上?如果我们不觉得自己有桎梏,看不到我们精神中的桎梏,那你就完了,那真的就是天刑之了。所以,我们要知道自己的桎梏所在。“桎梏”,其实就是每个人自己的执著。你执著了,那就是“天刑之”。
人呢,往往不是在这件事情上执著,就是在那件事情上执著。有的人不好酒、不好烟,天生对这些就没有兴趣;也有的人不好财、不好色。但是,老天也不会让你把好事都占齐了。不好酒的,说不定就好色;不好色的,说不定好财;烟酒财色都不好的,说不定好气,他脾气大;有的人虽没脾气,但好酒色财气。总之这些都是“天刑之”。“天刑之”,其实也并不是很糟糕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在受天之刑。你从娘肚子里出来是天生之,那你到火葬场就是天刑之,是老天判你死刑了。这都是很正常的。至于说犯点错误,脚被砍了,手被砍了,那是人刑,不是天刑。你自己栽了跟头,出了车祸,也叫人刑。你生下来就是畸形儿,那才叫天刑之。
所以,叔山无趾就说“天刑之,安可解!”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刑罚,怎么可以解呢?《中庸》里面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们如果把这个“天刑之,安可解”和《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打成一片来看,这里就没有什么隔阂了。如果你放不下,那就是“天刑”;你放下了,老天就不会刑你,老天就成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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