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1】《杀死一只知更鸟》：对他人的歧视，来源于一种深层的恐惧

金句

（一）：射多少冠蓝鸦都没关系，但杀死一只知更鸟便是犯罪。

（二）：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恼怒。试着用你的头脑去抗争。

（三）：法庭是推崇人类平等的伟大的地方，在这里，所有的人生而平等。

只凭一本书就被载入史册的作家极为少见，美国女作家哈珀·李就是其中一位。《杀死一只知更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同时也是她书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哈珀·李出生于1926年，2016年去世，《杀死一只知更鸟》发表于1960年，一经出版便获得成功，第二年还斩获了普利策小说奖。这本书在全球卖出三千万本，被翻译为四十多种语言，早已成为公认的美国文学经典。去年美国公共电视台举办了一项“美国最受欢迎小说评选”活动，排名第一的就是这部小说。

而在其盛名之下，哈珀·李却没有继续写出新的作品，而是一直隐居在家乡阿拉巴马的小镇上，拒绝各种采访，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接着写作，她回答：“有过这样一次，还有什么可写的？”而背后的原因也许更为复杂，我会在后面的讲述中试着分析。

大家一定很好奇，为什么这本书能够影响美国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呢？实际上，《杀死一只知更鸟》并不是一部单纯的文学作品，它更是一本关于社会生活的书，关于我们该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以及这世界上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这本书的标题来自小说里的父亲芬奇对儿女说的一句话：“你们射多少冠蓝鸦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打得着，但要记住一点，杀死一只知更鸟便是犯罪。因为知更鸟只是哼唱美妙的音乐供人们欣赏，什么坏事也不做。”

这听上去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实际上很少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斥着种种的偏见，总有人把愚昧当成道德，把偏见当做真理，人们固守着自己舒适区的位置，有意无意地隔离和妖魔化了那些处于弱势的人。这种歧视有时候并不明显，它们隐藏在无数看似理所应当的细节中，伤害人于无形，却又很难被克服。这也决定了歧视这件事的复杂性，《杀死一只知更鸟》便通过一个和种族歧视相关的案件故事，呈现出通往理解之路种种的障碍和艰难，及其背后复杂的人性；同时也透过芬奇这个文学史上最为经典和可亲的父亲形象，告诉我们该如何去看待和接触那些和我们不同的人。

那我们就正式走进这个故事。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南方，是从一个小女孩斯各特的视角出发讲述的，她和她的哥哥杰姆正处于成长期，对这个世界有很强的猎奇心，各种各样古怪的邻居们，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好奇。他们的母亲早已去世，家里只有父亲和一个黑人保姆卡波妮。而他们的父亲芬奇，是一位律师，当时的美国南方，种族歧视还很严重，但芬奇选择了为一个被指控强奸白人女性的黑人辩护，这在那个封闭的小镇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芬奇突然间成为了整个小镇的敌人。而斯各特兄妹的成长，也在这场辩护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首先，我们会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芬奇为什么会接下这个案子，让自己陷于这样艰难的处境呢？当斯各特因为同学们说的各种难听的传言而饱受困扰，向芬奇质问时，芬奇回答她说，如果不这么做，他就没有资格教导斯各特和杰姆该如何做人。在他眼中，这件事关乎人的尊严和底线，也关乎教育的本质。他明白，教育是言传身教，不能说一套做一套，无论大人以为自己伪装得多么好，孩子敏感的心灵都能很快意识到。而芬奇的教育，还不止是自己去用行动实践自己对于平等的信仰，他更是一步一步地告诉孩子，身处这样被敌对的处境，应该如何去应对。

因为这件事情，斯各特在学校和家族里感觉到越来越多异样的目光，有的孩子甚至直接当面嘲笑，侮辱她的父亲，说他为黑鬼帮腔。斯各特感到一种有口难言的愤怒，她和那个孩子扭打了起来。对于这件事，芬奇的反应意味深长。他没有批评斯各特，而是对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为我做一件事，那就是高昂起头，放下拳头。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恼怒。试着用你的头脑去抗争。”同时，芬奇毫不掩饰地向斯各特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大概的意思是：“为黑鬼帮腔”这种嘲讽，只是愚昧无知的人出于自私和狭隘而给别人打上的毫无意义的标签，这种字眼并不能贬损一个人的人格，反而显示出嘲讽的那个人自身的可悲。

芬奇具有一种中庸、克制、理性的人格，当整个世界都说他是错的，他仍然有自己的标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芬奇给予孩子的教育，是平视的鼓励，是表示他永远和孩子站在同一边。虽然孩子会犯错，但芬奇希望他们可以有独立思考的智慧和勇气。

而芬奇的教育智慧不只这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教会了孩子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逃避问题。

当七八岁的斯各特问她的叔叔杰克脏话“婊子”是什么意思时，杰克打了马虎眼并把这件事当成玩笑告诉了芬奇，芬奇说的话也同样发人深思，他说：“杰克，拜托，当孩子问你问题的时候，你要正儿八经地回答他们，不要东拉西扯。虽然他们是孩子，但他们会比成人更敏锐地意识到你在回避问题，而回避问题只会让他们稀里糊涂。说脏话是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正常现象，但因为感觉自己被糊弄而导致的脾气暴躁，那可不好改。”

芬奇总是能够看到问题的关键。世界上的大部分丑恶都来自虚伪。有时候虚伪会伪装成聪明的样子，但虚伪就是虚伪，它最终只会导致人们自欺欺人，看不见房间里的大象。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明明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却仍然选择只看到自己所相信的，到最后，许多所谓的善良和正义，通通变成了谎言，变成歧视和伤害他人的工具。

而芬奇呢，不是单单口头上告诉孩子善良和正义，而是引导他们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复杂之处。当他们被周围的人敌对，芬奇教给孩子的，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是隐忍克制、忍气吞声，而是试图让他们去理解敌对产生的原因，并且学会辨别是非。就连那些口出恶语的人，他也会试图让孩子们对从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

离芬奇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守旧的老妇人，名叫杜博斯太太。每次看到杰姆和斯各特兄妹，杜博斯太太都会大声地谩骂他们，说他们家族道德败坏，有一半的人都是神经病。杰姆气得发抖，有一天闯进了杜博斯太太的院子里，把她养的花全部打断了枝头。芬奇回来之后，严厉地批评了杰姆，他说：“我知道你们最近受了很多委屈，但是这样对待一个生病的老太太是不可原谅的。”他让杰姆去给杜博斯太太道歉，而杜博斯太太的回应出乎他们的意料，她希望杰姆通过行动来道歉，每天下午放学后为她朗读两个小时的报纸，连着读一个月。

给她阅读的时候，杰姆和斯各特发现她总是在不停地抽搐，很痛苦的样子。一个月之后，杜博斯太太去世了。芬奇这才告诉了儿女事情的真相。原来杜博斯太太因为使用了太多止痛药而对吗啡上了瘾，她本来可以一直吃吗啡缓解疼痛，但是她希望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依赖任何东西。她之所以请杰姆给她朗读，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清醒的代价就是要忍受更多的痛苦。芬奇对杰姆和斯各特说，尽管杜博斯太太至死都反对芬奇做的事情，但她仍然是一位高贵的女士，她身上有值得他们学习的东西，那便是一种真正的勇敢。勇敢不是手里拿把枪，而是在行动之前就知道要失败，但还是要行动，而且要进行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杜博斯太太就是她自己的赢家。

在任何情况下，芬奇都能做到从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对家中的黑人保姆卡波妮也时刻保持着尊重与感激。卡波妮甚至会带杰姆和斯各特到黑人的教堂中去做礼拜，两个孩子发现卡波妮在教堂里讲的语言不同于他们日常所说的话，是一种黑人话，于是就问卡波妮为什么不说正常的话。卡波妮回答道，如果她在白人家庭里说黑人话，是不是就显得阴阳怪气，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没有必要把自己懂的东西都展现出来。在这个家庭中，一个保姆都会教给孩子们尊重差异性的道理。而这也离不开芬奇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一种不易发觉，但却根深蒂固的影响。

芬奇的善良根植于他内心最深处的对于人性的相信。在这世界上，一切恣意的谩骂和敌对，其实都代表着一种心虚，他们只是借助某种话语权虚张声势，因为没底气，反而表面上显得愈发强势。但芬奇毕竟只是一个人，一个生活在社会环境的人，当周围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亲人都开始质疑他的行为时，他内心的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

芬奇家族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要他在这个敏感时期辞退卡波妮，而且他们也对芬奇的教育方式很不满，觉得杰姆和斯各特的野性子有辱于他们家族的贵族血统。面对家人的逼迫，他只好要求一对儿女要表现得像绅士和淑女，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辞退卡波妮。一个人所面对的处境常常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必须做一些妥协，但他总是懂得妥协的分寸。他一方面按照家族的意愿，违心地教育了儿女，但事后又会轻轻抚摸他们的后脑勺，让他们知道自己始终是跟他们站在同一边。

距离案件正式庭审越来越近，小镇里的氛围也越来越紧张。在他最不安的时刻，杰姆和斯各特居然在他身边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一天晚上，一群暴徒出现在监狱前，要求带走案件的嫌疑犯汤姆·鲁滨逊，芬奇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这时躲在后面的斯各特跑了出来，她一眼看见人群中有一位坎安宁先生，他是镇子里最穷的人之一。斯各特想起了芬奇说过他曾帮助坎安宁处理继承权，于是就跟坎安宁搭起了讪，聊起了关于继承权的事情，还说起自己跟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这天真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气氛，坎安宁显然受到了某种震动，带领着一群人回去了。孩子的真诚暂时地感化了那一颗颗暴躁的心。

这件事平息下去，芬奇又把它当做鲜活的案例，向杰姆和斯各特讲述了一个道理。他说：“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就会对人理解得更深。不管怎样，一伙暴徒是由人组成的。坎宁安先生充当了暴徒团伙的一员，但他依然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且他是个好人，他只是有自己的盲点。所以暴徒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对不对？”

芬奇面对的现实尽管胶着，但他始终有底气。手握真理的人，往往表现得客观平静，而又温柔克制。

终于到了庭审这一天。在这个案件里，黑人青年汤姆·鲁滨逊被控诉强奸了白人女孩梅耶拉·尤厄尔。在当时的美国南方，白人普遍对黑人存在偏见，一个白人女孩被黑人强奸的新闻一传出去，所有人都笃定地认为一定是黑人的错。只有芬奇愿意去放下所有的偏见，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在法庭上指出了控方的种种漏洞，并引导汤姆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尤厄尔一家是小镇上最孤立、脏乱、霸道的白人家庭，在整个小镇里都格格不入，不与任何人来往，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自己是白人。尤厄尔家有七个孩子，而梅耶拉是其中最大的姐姐，所以要承担起照顾整个家庭的责任。长久的封闭和重担让她变得万分压抑，一次偶然，汤姆路过门口，和她简单攀谈了几句，梅耶拉请他进来帮忙，实际上却只是想让汤姆亲亲她，她已经太久没有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活了。

正当梅耶拉引诱汤姆的时候，尤厄尔先生恰好回来了，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就污蔑汤姆强奸了梅耶拉，把他告上了法庭。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拨开表面上的种族歧视和案件纷争，其实我们看到的，只是普通人千疮百孔的生活，这一点，无论是对于白人还是黑人，都是公平的。原文中有一段斯各特在此刻的内心独白，我还是想把原文分享给大家，从中我们可以对人性有更深刻的体悟。原文是这样的：

“汤姆.鲁宾逊提供证词时，我突然感到，梅耶拉.尤厄尔一定是世界上最感寂寞的人，芬奇问她有没有朋友时，她开始仿佛不懂他问的是什么，后来又以为他在奚落她。我想，她一定很不快乐。白人不想与她打交道，因为她与猪猡一般的人住在一起。黑人不敢与她打交道，因为她是白人。谈到尤厄尔家时，人们不屑于捉及他们家的生活方式。梅科姆镇给他们家提供福利费以及其他的帮助，圣诞节时还用篮子给他们送食品。可能只有汤姆.鲁宾逊一个人对梅耶拉小姐彬彬有礼。但是，她说他欺侮她，她站起来看着他时，好象是看着脚下的一堆尘土。”

人世就是这样满目疮痍，而大多数人们却选择自欺欺人，不愿去承认生活的真相，更不愿去看见和理解别人的难处。大家似乎都习惯于对伤害自己的偏见和规则视而不见，却转而把伤害施加在那些比自己还处于劣势的人。这样的鄙视链带来暂时的安全感，但只要鄙视链存在，这个社会就注定无法给人们带来一种真正的安定。芬奇揭示了真相，但现实的顽固远远超出人的想象，尽管现场大多数观众都觉得芬奇会获胜，但结果，法庭最后仍然判定汤姆有罪，随后，汤姆变得疯狂了，因为企图越狱而被枪杀。这场关于正义和善良的抗争，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但就像芬奇曾经对孩子们说的那句话，真正的勇敢是，在行动之前就知道要失败，但还是要行动。失败不能成为不去行动的原因，失败也并不意味着芬奇所做的努力都没有意义。这场庭审已经在整个小镇引起了讨论，最起码，人们开始去直面这个早已存在的问题了。

当芬奇作为一个失败者准备离开的时候，法院里后三排的黑人全体起立，在斯各特旁边的一位黑人对她说了一句话：“斯科特小姐，请起立。你的父亲要经过这里了。”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比最后的结果要重要得多。某些改变，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

但故事还未停止。虽然芬奇在法庭上失败了，但同时也让尤厄尔家颜面扫地，尤厄尔先生决意报复。芬奇一家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呢？又有谁会挺身而出帮助他们呢？这个问题也会引出故事里另一个重要的人物，我们下集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