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将相失和(二)

24. 将相失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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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相失和(二)

 

就在秦赵两国为了争夺上党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略大决战的时候,其他诸侯国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这场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战争的呢?

 

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的:

秦之始伐赵也,魏王问于大夫,皆以为秦伐赵,于魏便。孔斌曰:“何谓也?”曰:“胜赵,则吾因而服焉;不胜赵,则可承敝 而击之。”子顺曰:“不然。秦自孝公以来,战未尝屈,今又属其良将,何敝之承!”大夫曰:“纵其胜赵,于我何损?邻之羞,国之福也。”子顺曰:“秦,贪暴之国也,胜赵,必复他求,吾恐于时魏受其师也。先人有言:燕雀处屋,子母相哺,呴(gòu)呴焉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今子不悟赵破患将及己,可以人而同于燕雀乎!”

子顺者,孔子六世孙也。初,魏王闻子顺贤,遣使者奉黄金束帛,聘以为相。子顺曰:“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为治世也,虽蔬食饮水,吾犹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禄,吾犹一夫耳,魏王奚少于一夫!”使者固请,子顺乃之魏;魏王郊迎以为相。子顺改嬖宠之官以事贤才,夺无任之禄以赐有功。诸丧职者咸不悦,乃造谤言。文咨以告子顺。子顺曰:“民之不可与虑始久矣!古之善为政者,其初不能无谤。子产相郑,三年而后谤止;吾先君之相鲁,三月而后谤止。今吾为政日新,虽不能及贤,庸知谤乎!”文咨曰:“未识先君之谤何也?”子顺曰:“先君相鲁,人诵之曰:‘麛(mí)裘而芾(fú),投之无戾。芾而麛裘,投之无邮。’ 及三月,政化既成,民又诵曰:‘裘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裘衣,惠我无私。’”文咨喜曰:“乃今知先生不异乎圣贤矣。”

子顺相魏凡九月,陈大计辄不用,乃喟然曰:“言不见用,是吾言之不当也。言不当于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禄,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退而以病致仕。人谓子顺曰:“王不用子,子其行乎?”答曰:“行将何之?山东之国将并于秦,秦为不义,义所不入。”遂寝于家。新垣固请子顺曰:“贤者所在,必兴化致治。今子相魏,未闻异政而即自退,意者志不得乎,何去之速也?”子顺曰:“以无异政,所以自退也。且死病无良医。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义事之,固不获安;救亡不暇,何化之兴!昔伊挚在夏,吕望在商,而二国不治,岂伊、吕之不欲哉?势不可也。当今山东之国敝而不振,三晋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齐、楚已屈服矣。以此观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尽为秦乎!”

 

这段话翻译过来后是这样的:

秦军刚开始伐赵的时候,魏安釐王就此事向群臣征求应对之策,群臣都认为秦军伐赵对魏国有利。孔斌问:“你们怎么会这么认为?”群臣回答道:“如果秦军取胜,我们就也顺势向其臣服;如果秦军无法取胜,我们就趁其衰败而进攻。”孔斌说:“不是这样的。秦国自孝公以来就没有打过败仗,现在又有良将白起领兵,怎么还会有衰败之机让我们可趁!”群臣道:“就算是秦军战胜赵军,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害呢?邻国遭到羞辱,正是我们的福气啊!”孔斌说:“秦国是个贪婪暴虐的国家,一旦战胜赵国,必定还会再攻击别的国家,我担心那时候魏国就要遭受秦国的兵锋了。古人曾经说过:燕雀在屋檐筑巢,母子间相互喂食,叽叽喳喳叫得很欢乐,都觉得自己非常安全。等到灶台上突然失火,整栋房屋都 将被焚毁,燕雀们仍然面不改色,不知灾祸很快就要殃及自身。现在你们这些人还不觉悟,没有想到赵国兵败灭亡后的灾祸会殃及魏国自身,难道人竟然可以像燕雀一样见识短浅吗?”

孔斌是孔子的第七世孙。当初,魏安釐王听说孔斌贤能,便派使者携带黄金绸缎来聘请他为宰相。孔斌说:“如果大王能够信任采用我的思想,我的思想本来就是用来安邦治世的,哪怕是让我吃蔬菜、喝白水,我也心甘情愿去做。如果只是想让我顺从地穿上朝服,给我丰厚的俸禄,那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而已,魏王哪里会缺少一个老百姓呢!”使者再三邀请,于是孔斌前往魏国。魏安釐王亲自出城迎接,拜他为宰相。孔斌将宠幸佞臣的官员的权位罢黜,交给贤能的人才;将不能任事官员的俸禄剥夺,赏给有功的人才。那些失去职位的人都非常不满,于是四处制造毁谤的谣言。文咨将这些谣言告诉孔斌。孔斌说:“对于一般民众,我们是不能在改革之初就与他们讨论商议的,这种情况由来已久了。古代善于处理政事的人,起初都难免遭到毁谤。子产在郑国担任宰相时,三年后毁谤才停止;我的祖先孔子在鲁国担任宰相时,三个月后毁谤才停止。现在我每天都在推行改革新政,虽然能力赶不上古代圣贤,但又何必在乎有人毁谤!”文咨问:“不知道您的祖先当年遭到过什么样的毁谤?”孔斌说:“我的祖先孔子在鲁国担任宰相时,有人唱道:‘那个穿着鹿皮长袍的家伙,干掉他没有罪过;那个穿着鹿皮长袍的家伙,干掉他不算过错。’三个月后,政治教化的风气养成,百姓又唱道:‘穿皮衣,戴殷帽,满足我们的需要;戴殷帽,穿皮衣,施惠人民无偏私。’”文咨高兴地赞叹道:“到今天我才知道先生您并不亚于古圣先贤。”

孔斌在魏国担任了九个月的宰相,提出的重大建议均不被采用,于是喟然长叹道:“建言不被采纳,说明我的建言是不恰当的。提出的建言在君主看来不恰当,却还要做他的官员、吃他的俸禄,这就叫不做事白吃饭,我的罪过太大了!”于是称病辞官。有人建议孔斌说:“魏王不采用你的建言,你难道不能再到别的国家去吗?”孔斌答道:“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崤山以东的各国都将被秦国吞并,而秦国所行的都是不义之举,为了维护道义,我绝不能去秦国。”于是就只在家里休养。新垣固邀请孔斌说:“圣贤所到之处,必定能振兴教化、修明政治。现在您在魏国担任宰相,没听说做出什么特别的政绩就自行隐退,是不是有志难酬?为什么那么快就辞职呢?”孔斌回答:“正是因为没做出什么特别的政绩,所以我才要自行隐退。况且,在不治之症面前,是不可能有良医的。现在秦国有吞并天下之心,以道义来事奉他,本来就不能获得安定,拯救危亡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振兴教化!当初伊尹在夏朝为官,姜子牙在商朝为官,而这两个王朝最终无可救药,难道是因为伊尹和姜子牙不愿意救吗?实在是当时的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现在山东各国都已衰败不振,三晋割地以求偏安,二周折腰以朝见秦国,燕国、齐国和楚国也都已屈服。由此来看,不出二十年,天下就将全部归秦国所有了!”

 

【姚论】

孔斌“燕雀”的比喻可谓精彩绝伦,准确而生动地描绘出庸碌的大众在重大危机即将到来时的麻木和短视。姚尧经常会觉得不可思议,满朝公卿怎么可能全都如此麻木短视?是的,他们真的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地麻木短视。就以魏国群臣所说的“如果秦军无法战胜赵国,我们就趁其衰败而进攻”,这是对魏国有利,还能说得过去;可是说“如果秦军取胜,我们就也顺势向其臣服”,这是什么逻辑?魏国如果要向秦国臣服,什么时候都可以,为什么要等秦军打败了赵军才顺势向秦国臣服?这又怎么算是对魏国有利?姚尧相信,魏国公卿不可能全都是白痴弱智,可是他们为什么异口同声说出这种只有白痴弱智才能说得出口的话呢?答案是魏国公卿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存在,而是他们已经失去了直面危机的勇气,所以只会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坏消息都不愿意听,如果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也要想方设法将它解读为好消息,一厢情愿地认为会对自己有利,以求取当下的心安和苟且。就好像屋檐上的燕雀一样,当灶台失火之初,它们因见识短浅而不知危机将至,可是等到浓烟不断上冒,空气愈发灼热时,它们难道还不知道有危机吗?其实,它们心里想必是有数的,只是在它们看来,直面危机的代价实在太高了。它们需要重新找个地方安家,要再去衔来草木重新筑巢,还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安全所在来安顿幼鸟,还要为幼鸟寻觅食物,这一切的一切该是多么辛苦、多么麻烦、多么讨厌啊!为此,燕雀宁可一边继续与幼鸟欢乐喂食,一边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火烧不了多久就自然会灭掉。如果火烧不到屋檐上就会灭掉,那我又何必费心费力地去另筑新巢呢?同样的道理,对于魏国公卿来说,直面虎狼之秦的代价太大了。出兵抗秦援赵吗?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到此时已有百年,百年来,魏国在对秦作战中就没真正打赢过一次!每次都是被秦军打得损兵折将、割地赔款,秦军统帅白起更是魏国君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想到就浑身发抖。要说抗秦援赵,试问谁敢领兵与白起对战?仗打输了怎么办?秦国接下来报复怎么办?这些问题想想就令人头疼不已,更不用说去逐个解决了。因此,魏国公卿也只好纷纷把头埋进沙子里,想当然地认为秦国伐赵是好事,秦国打不过赵国自不用说,哪怕是秦国打败了赵国,我们投降归附就是,反正不要来打我们。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魏国公卿头脑太蠢笨,而在于他们早已被强秦吓得破了胆、丢了魂。

孔斌虽为孔子的第七世孙,但从他的言行中却隐然能看见商鞅的影子。他们都认为:“决策是不能跟老百姓商量的,但百姓愿意享受成果”。孔斌进而觉得承受诽谤,也是改革的一部分。商鞅变法的核心之一就是奖励军功。孔斌推行改革时,也有同样的考量。可见当历史发展到战国后期,即便是孔子的后人也明白完全照搬儒家经典肯定是不行的,必须从法家吸收可取之处。然而孔斌的改革最终无法获得成功,除了魏安釐王的素质远不能与秦孝公相提并论外,也在于孔斌无法像商鞅一样树立明确的赏罚标准,这是由儒家和法家基本精神决定的。即便孔斌有幸遇到明君,也难免人亡政息,就像魏国自文侯去世后便一路衰弱。更何况,以魏国百余年来的政治昏聩,又怎么可能凭空诞生一位明君呢?魏安釐王是个什么样的君王,只要看他会任用魏齐这样的货色当宰相就能知道,孔斌又岂能对他寄予太高的期待呢?

孔斌担任宰相九个月,而魏安釐王言不听、计不从,或许这正是他能够安然离开魏国政坛,没有遭到朝中权贵刁难陷害的原因所在。但不管怎样,孔斌都能够称得上是德才兼备的君子。首先,孔斌的任相和辞职证明了他是为了政治理想,而不是为了富贵才做官的,他真正践行了儒家“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政治品格。其次,在纵横家们还在诸侯间游走穿梭时,孔斌就早已深刻认识到六国为秦所灭已经是无可阻挡的潮流。孔斌说:“不出二十年,天下其尽为秦乎!”其实,以本年,即公元前259年算起,至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总共是三十八年。不过,我们不但不能因此苛求指责孔斌,反而要更加赞赏他的睿智和远见。事实上,如果秦昭王在长平之战后施政得当,是有可能在他在位时就统一天下的。正是因为秦昭王在长平之战后连出昏招,才使得天下一统的进程被延迟了。于是,历史将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移交到更加雄才大略、年轻有为的秦始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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