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李瓶儿的绝情与痴情

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

今天我们谈《金瓶梅》的第十九和二十回。这两回的主要人物还是李瓶儿，写李瓶儿的离婚和嫁入西门大院儿，写李瓶儿的绝情和痴情。这两回也写到了潘金莲与陈经济鬼混的小苗头，写到被西门庆梳笼的李桂姐，也就是那个李家妓院的小妓女，又搭上了别人，是内容很丰富的两回。

故事是这么写的：西门大院的花园新修好，一众妻妾游赏嬉玩，因为里面有假山，有的爬上山，有的在树荫后面，陈经济乘机与金莲调情，金莲立马接招。所以我们看，他这个小女婿也是一个大胆的人物，逃难刚刚到了老丈人家就这样的作为。而西门庆饮酒归来，路上遇到两个光棍，他们可能力气大点，能够打斗。一个叫张胜、一个叫鲁华，赏了几两碎银，让两人去找蒋竹山的麻烦。上次我们说到蒋竹山趁西门庆遇到事儿，花言巧语说动李瓶儿嫁给他，用李瓶儿的还开了一个药铺，西门庆极为恼火，就找这两个人去找他麻烦。二人寻到蒋记药铺，一唱一和，硬说蒋竹山借了鲁华30两银子，打了一顿，还拉到提刑所见官。提刑所说起来级别是很高的，是管一个省的刑法的，下一步西门庆还要在这个提刑所任职，但这个时候还没有。夏提刑早受了西门庆托付，夏提刑说你怎么借了人家的银子不还，蒋竹山说我没有借他的银子。说这样的刁民必须打，打了一顿，承认借了。屈打成招自古以来都有，然后哭哭啼啼回家，让李瓶儿给钱还账。

李瓶儿特别生气，无奈之下付了银子，把蒋太医赶出家门。她心中后悔万分，让小厮玳安带话，通过各种办法，还是表达要嫁给西门庆。西门庆说那好，那就嫁过来吧。一顶轿子把李瓶儿抬到西门大院。一连三天不理睬，李瓶儿想起蒋竹山的话，说西门庆就是一个打老婆的一个人，就上吊自杀。结果没有吊死，又解救下来。正在大家都劝的时候，西门庆进来了。西门庆说，她不是爱上吊吗，拿着绳子来，你再上吊给我看看。拿过马鞭要打她，也真打了几马鞭。就很快的两个人就和好。西门庆连日在瓶儿房中歇宿，又在院子里大宴宾朋，伯爵等一伙帮闲百般趋奉。金莲最是嫉恨，常常在吴月娘处挑拨。西门庆资产暴涨，主要是娶了李瓶儿，这是一大宗，第二宗他的小女婿从东京逃难来，带了很多资产。所以西门大院的资产暴涨，这个时候他开始享受文化生活，选几个漂亮丫鬟学习乐器，开始过这样的很轻松愉悦的日子。一天夜晚，被伯爵等人劝往李家妓院，却发现自家每月二十两银子包用的桂姐，正在后院接别的嫖客。西门庆大怒，当时便令手下打砸一通，恨恨而去。

这是这个故事，大家看琐琐碎碎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写得很细微。《金瓶梅》的故事进展到第二十回，一路都是写西门庆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写他对潘金莲、李瓶儿的追逐；写他迎娶孟玉楼，包占李桂姐。这两回的妙笔，在于写打人与打砸，开始显示西门庆性格中凶残的一面。前面我们没怎么看到，踢了武大郎一脚，也是慌慌张张为了逃跑踢的。这两回开始展现。

先说打人。这两回就发生了两次打人，一次比一次场景生动。第一次是他让两个混混动手，打的是趁他遇到麻烦娶了李瓶儿的太医蒋竹山。

贪腐社会的一个特征，就是名器名位之烂，是各种隆重名号的庸泛化。太医，本指朝廷所属太医院的医官，是给皇家服务的官职。宋元之后，有人用以敬称医术高明者。可到了中晚明，似乎到处都是太医。清河小小县城，敢称太医的就有好几人。如第十四回的胡太医，绰号“胡鬼嘴儿”，其医德医术一望可知。后面第六十一回的赵龙岗，绰号“赵捣鬼”，上来便是一套顺口溜，“我做太医姓赵……那有真材实料”，让人哭笑不得。比较起来，倒是这位蒋太医还有点儿真本事，加上“谦恭礼体儿”，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几回读下来，可知蒋竹山也不是什么好鸟，也是一个欠揍之辈，所以就有这一番好打。世上之坏人甚多，有该杀的人，有该打的人。见该杀之人被杀，很解恨；见该打之人挨打，很解气。以本书论之，西门庆实为一该杀者，蒋竹山也属于欠揍该打之辈，而以该杀的西门庆让人痛殴该打的蒋竹山，便是一篇市井文字。热闹文字，是本回中一大看点。

文弱温润如蒋太医者，为何该打？

一个，他本为医生，却趁病人之危，见色起意，见财动心，遂以治病之便，摇唇鼓舌，花言巧语，破坏他人之好事，转移李瓶儿的爱心。

第二，蒋太医身在市井，不识时务，有小算计而无大智慧，西门庆豪横霸蛮，也算是自家的老主顾，竟乘其危难之时，夺其心爱的女人。

第三，招赘入室，却难尽丈夫之职责，揽了瓷器活，又没有金刚钻，弄来些花里胡哨玩意儿，糊弄见过大世面的李瓶儿。

生为男儿，既无血气之勇，更无铮铮铁骨，得意时招摇过市，骑着个毛驴，遇上两个光棍，打了几拳，马上就哭哭啼啼，求情告饶。

这样的人挨打很少能让人同情。蒋竹山的确有该打之处，而此回中细写其挨打，让人看了又有些不忍心。本来无事家中坐，硬被人讹诈索债，硬被人恶语相向，硬被人猛拳加身，生生被人扯去见官，不是他告官，是打人的人把他拽去告官，结果他硬是输了官司，被判还钱，还挨了三十大板。这样的事情，法律，事件，世道，也让人对明代社会有深刻的了解，司法不公。这个蒋竹山简直比后来的小白菜还冤，打他的两个光棍难道不该打吗？徇私枉法的夏提刑难道不该打吗？包括缺少怜悯之心的李瓶儿，她也该打。

李瓶儿在蒋竹山挨打以后，把他扫地出门，看起来很过分，我也认为她有点绝情，但实际上也很自然。首先要揣摩李瓶儿的心理：她真的爱西门庆，真的不爱蒋竹山，受了蒋竹山的骗。这是她的心理基础。当然，那时没有什么婚姻登记制度，两个人觉得可以了，就找一个媒人，或者不找一个媒人，住到一起去。举办一个仪式，或者不举办一个仪式，都算是夫妻。不需要办什么手续，所以它也很简单。现在如果不办理婚姻登记、离婚手续是不行的。现在还有一个财产之争。如果现在的蒋竹山，还可以提出来，让李瓶儿分他财产的一半，那就麻烦了。当时很简单。

故事进展到这里，我们见识了李瓶儿的富有，她已经把很多资产转移到西门庆那儿，仍然很富有；我们见识了她的多情，见了一面就爱上了西门庆，见了没几面的医生也爱上了；我们也见识了其无情无义的一面，不是一次两次：花子虚病重时的不给医治，西门庆遇事时的慌忙再嫁，蒋竹山挨打后的厌弃与绝情。这时，她重又开始一心一意要嫁给西门庆了，蒋竹山已经被她赶出家门，丢在脑后了。

本回的第二打，就是西门庆亲自动手打李瓶儿。这小说它就这样写，从从容容地写来，写他们打蒋竹山的时候，就让我们产生对李瓶儿的不满：这样的女人，有点过了，有点冷酷。这样的女人，如愿地嫁了西门大院，没想到接着是她挨打。

李瓶儿为什么这么想嫁给西门庆，甚至我们再往前推，潘金莲，孟玉楼，这些人为什么一见就想嫁给西门庆呢？

我的理解是这样子：第一，西门庆是一个非常挺拔帅气的男子。有一篇小赋专门写他的相貌，把他跟谁比呢？把他跟张生比，就是崔莺莺爱上的那个张生。把他跟潘安比，就是我们中国传统上长得最美的那个男子。首先他的相貌甚佳，再加上他有钱。再加上他会投其所好。他上赶的时候，在潘金莲门口踅来踅去，非常下力气，对李瓶儿也是这样。所以对于一般世俗女子来讲，这样的一个人物是有魅力的。

她挨打的场面，是这样写的：李瓶儿自杀被救后，不吃不喝，哭哭啼啼，西门庆来了，喊了一嗓子，让劝她的人通通出去，就剩下了他和李瓶儿，这个时候，西门庆说，“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不是兜里有点钱吗，你不是换老公换的快吗？你一看我不行了你就换人了吗？这番话还有一点精辟，有点精准，有点一针见血，外面的人都听到了，因为他嗓门很大。潘金莲、孟玉楼甚至正妻五月娘等人，都希望西门庆打她一顿，都在周边偷听，觉得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听到里面在骂，听到李瓶儿在哭，听到马鞭子啪啪响，然后听到西门庆大喝一声“脱了衣裳跪着”，所以这些人的好奇、兴奋、焦灼、刺激，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儿怜悯。

写挨打同时写偷听的人，兼写之笔，我觉得兰陵笑笑生很突出，一笔写几处人。这个时候，至少经历过的潘金莲应该明白，只要脱光了衣服，这一场打骂就很快结束了。果然，外面看戏的人还在焦灼等待，里边的已经搂在一起，要放桌儿喝酒了。让一众看热闹的人好失望。

你想想，一个大院里面，妻妾那么多，其中有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威胁。李瓶儿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威胁。一个，她有钱。另外一个，西门庆对她有感情。我想，是西门庆的唯一存在比较深的爱情的一个人，别人也能感觉得到。所以会感觉到有一种威胁，那么遇到她挨打的时候，当然都想听一听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了，好奇之心。不管是《金瓶梅》所写的院斗，大院里的妻妾争斗，还是后来的宫斗，听墙角，打听隐私，背后嚼舌头说坏话都是主要内容。无一例外，今天也一样。且不要说这些个妇女叨叨叨叨地说，就是我们认为这种白领，我们的中关村的和哪儿的办公室里面，背后说人坏话那还不是一个经常的事情吗？偷听很难，偷听需要技术，偷听也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潘金莲喜欢偷听，她的性情又不好，她偷听完了以后，气急了当场就跑出来跟人家吵，暴露了好几次。所以满大院都知道她喜欢偷听。

不是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么？写到这里，他的小妾中已有三个人被打过，既用拳打脚踢，又拿马鞭子往赤条条光身子上招呼的暴戾之气。而细加辨读，又发现他打骂小妾之举，常雷声大雨点小，形式大于内容，威吓大于动手：

先是打孙雪娥，因其违拗、多嘴和不服，“踢了几脚”，“打了几拳”，皆可说意在震慑，最后因金莲调拨，“三尸神暴跳，武陵气冲天”，他才“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打了几下，不是往死里打。

接下来打潘金莲，因其勾引僮仆奸宿，这个就比较严重了，喝令她脱了衣裳跪着，也就是抽了一下，便丢了马鞭子，与金莲二人放桌儿吃酒，重归于好。

这次打李瓶儿，当然也是有原因，由于她另嫁别人，嫁完了别人又后悔，又要嫁给西门庆。一番折腾后娶进门来，西门庆见她上吊寻死，愈加恼怒，将瓶儿从床上拖到地下，“抽了几鞭子”，在西门庆看来，她犯的错比潘金莲严重得多，因为影响他的脸面和生意，蒋竹山开了同样的药铺跟西门庆竞争。吓得她战兢兢脱光跪下，而几句真心话一说，“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把瓶儿搂在怀里。

时序仲秋，夜月朦胧，挨打的已被拥于怀中，饮酒私话，偷听者仍在霜露中痴心儿伫等……金、瓶、梅三位女子，就这样聚齐了，就在此夜此时聚齐了。星月之下，瓶儿在屋里先是挨骂挨打，此后是卿卿我我；金莲先是在小院外偷听打探，兴奋，后来又沮丧，不停地咕咕哝哝；而春梅则里里外外忙个不住，有一种受到信任的得意，兼也传递些信息给焦灼的主子。

《金瓶梅》重写情，亦擅写情，擅写芸芸众生的俗世之情，不擅于写爱情，擅于写风情、偷情。

本回中类此之描写很多：

次日一早，与李瓶儿一夜欢聚的西门庆，可能有些觉得没面子，出门时脚步儿很快，应是不愿意见其他妻妾，偏生遇见最不愿见的潘金莲，被她叫住，被她引到房中，被她从袖筒里掏出瓶儿的金丝首饰，学者扬之水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谈这件首饰，这是一件全金的首饰，来证明李瓶儿的富有和曾经的经历，就是那种跟上层的人物有衔接的经历。潘金莲趁机要了一件，不光是要了一件，还把李瓶儿讽刺了几句。

然后写李瓶儿在西门庆走了以后，盛装出来与吴月娘等人见面，因为她嫁到西门大院以后，又是上吊，又是挨打，别人也不来看她，她当然也没有机会跟其他人相见。现在一切都好了，她就出来跟其他人见面。妻和妾之间都还有一个互相尊重。格于情面，吴月娘等只能虚与应酬，上房丫头小玉和玉箫则杀出来为主子出气，两个小嘴噼里啪啦，一连串的歇后语和俗谚，说的全是前夜挨打之事，把那满心喜悦的李瓶儿讽刺得一愣一愣的。为什么要这样？证明吴月娘她们心里有气。

数日后西门大院举办会亲喜宴，标志着李瓶儿进入西门庆的妾班，就是小妾的排行。也标志着这位心机不深的富婆，请注意我给她的定位是“心机不深”，卷进了后院之争的漩涡，以至于瓶儿的出场、帮闲们的捧脚、场面上的喧哗哄笑，乃至曲词、曲目，都让后面偷听的妻妾觉得刺耳酸心，不舒服。

故事进展到这里，“瓶十回”已经快要完结。现在流行宫斗戏，清宫戏包括以前朝代的一些，编得很细腻也很吸引人，西门大院的怨斗戏堪称此类戏曲的祖宗，也就是在这一回，揭开了院斗的大戏帷幕，西门庆正妻吴月娘也开始戏份增加。

第十九回，写张胜、鲁华二人受西门庆委托，痛打蒋竹山，也顺便写了他们对蒋竹山的药铺一番打砸，引发哄抢，但是西门庆没有参加。到了第二十回末尾，又写了一次打砸，那是在李桂姐家行院，在一个雪夜，西门庆被几个帮闲拉着突然到访，没想到李桂姐正在接待一个杭州客商，老鸨从容对付，说是桂姐走亲戚去了，没想到西门庆到后院上厕所，听到嘻嘻笑声，过去一看，事情穿了帮，立刻恼怒，打砸。作者以两支曲儿描绘西门庆与老鸨子的对话，非常精彩。以西门庆来说，每月拿二十两银子包占了李桂姐，所谓的包占，就是我给了银子，二十两银子是很多的钱，你就不能够再接待别人。他拿了钱包占了李桂姐，却由别人来享用，别人在那里跟李桂姐鬼混，他很生气。那么老鸨子的说呢，她“不是你凭媒娶的妻”，“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这个妓院头牌就是她，我们还指着她过日子呢，她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还不能理解了？所以也显得有点理直气壮。所以由此我们看来，什么东西都不能长期闲置。对于这种妓院的妓女更是如此，对那些风流放荡的女子也是如此。像潘金莲闲了几天就开始勾引家中的小厮，李瓶儿闲了两个月，就嫁了蒋太医。西门庆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李家妓院了，所以李桂姐就接了别的客人。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西门庆气消之后，我想，他也想通了这个道理。

“瓶十回”就以这次李家妓院的打砸结束了，我们的第二讲也到此为止，下一个单元的重点会转移到西门大院的第一夫人吴月娘身上，如何做西门庆这样一个人的妻子？如何驾驭像潘金莲这样的小妾？对于吴月娘来说充满难题，她拿捏的也完全不到位，但她始终一身正气，我说的是“正妻之气”，也有一点堂堂正正的意思。所以吴月娘也是一个写得非常饱满的角色。各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