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正妻吴月娘的“正室范儿”如何炼成?

3.1|正妻吴月娘的“正室范儿”如何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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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

今天我们讲《金瓶梅》的第二十一和二十二回。

前边写西门庆与正妻吴月娘发生了矛盾,潘金莲挑拨的,两个人就不说话了,似乎要酝酿一场大冲突,而第二十一回开始,写得却是二人和好。《金瓶梅》的写作让你很难让人猜测,因为生活是无限丰富的。你以为沿着这个轨迹会怎么样?但却不是这样的。

故事为:西门庆在李家妓院惹了一肚子怒气,雪夜归家,进院之后,正巧遇上吴月娘院中焚香祷告,祈求上苍赐与丈夫平安和儿子。西门庆非常感动,向前抱住,两人和好如初。金莲得知后背后与玉楼好一通议论,表面上又约瓶儿等凑钱办酒,表达祝贺。次日是孟玉楼生日,伯爵等受李家妓院之托要赔情,月娘阻拦不成,西门庆又到妓院与桂姐相会,但总算晚上回来,一家子与玉楼祝寿。西门庆又看上了家仆来旺之妻宋惠莲,让丫鬟玉箫传信儿,将惠莲约在藏春坞。哪知潘金莲赶来,发现奸情。西门庆请李娇儿的侄子李铭教习家乐,李铭借酒捻了捻春梅的手,被春梅大声嚷骂,赶出家门。

进入《金瓶梅》的第三个单元,也就是第三个十回,请诸位关注三个人:两个旧人,即久已出场的吴月娘和孟玉楼;一个新人,就是新来的女仆宋惠莲。

先说吴月娘,在二十一回,作者终于把笔触转到西门庆正妻吴月娘身上,用笔不多,但墨色很浓。

吴月娘是《水浒传》里没有出现的人物。施耐庵笔下的西门庆,虽也有几房小妾,然明说发妻已死,未曾续弦。如果说李瓶儿在《水浒》中还有一些影子——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月娘则是兰陵笑笑生的纯新创造,也是个新人。

如何为西门庆配置一个正头娘子?应该是本书的一个重要线头、一大增量,是其由“水浒故事”再创作的大难题,也是从江湖转向市井、从绿林转向家庭的书写标志。这也正是兰陵笑笑生之擅笔。于是“吴月娘”从容登场了,一登场即见出饱满个性。不管是潘金莲、孟玉楼还是李瓶儿,包括那个平日不言不语的李娇儿,都是各有千秋的厉害角色,却也无一人能盖过或遮蔽她这个第一夫人。吴月娘是一个复杂形象:出身千户之家,对西门庆似乎有那么一点心理优势,而娘家显然较穷,两个哥哥吴大舅、吴二舅都很穷,求恳依赖西门庆之处多多,又让月娘无奈。这是一个生性倔强和硬气的女人,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又是一个话语不多而出口如出刀、心机不深而敢用霹雳手段的主家婆,虽然没有稠密的心眼和算计,但是敢玩硬的、狠的。后来潘金莲出事,吴月娘就毫不客气立刻把她卖掉。看起来吃斋念佛、持重寡言,实际上始终掌管着西门大院的家政。我们在讲这部书的时候,大家先要有一个对吴月娘的定位。

有了这样的正房,西门庆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部家庭伦理小说才有了一个完整的主场,《金瓶梅》的故事才由《水浒传》进入一个新层面。吴月娘虽然不是“金、瓶、梅”,可她是西门大院的真正主角。

有了一个如此折腾的家主西门庆,有了这样的五位小妾,还有春梅、宋惠莲,后来陆续登场的如意儿、贲四家的这样一批丫头仆妇,吴月娘这个主角的戏注定是难唱的。我们看西门庆每日价寻花问柳,看他不断地娶亲纳妾,看他调戏朋友之妻、奸淫仆妇婢女,真为月娘担心;而读至潘金莲暗地里挑拨,读至吴月娘与西门庆冷战,读至玉楼的殷殷劝告和月娘的一番狠话,这种担心便更为强烈。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家庭的正妻。所以让人担心,是不是又一个家庭悲剧要发生了?

未成想到了此回,一切又峰回路转。

此一回开篇,选择了一个寻常的夜晚、一个下雪的夜晚,西门庆负气而归,与在院中焚香拜斗、祝赞三光的月娘不期而遇,听到了她的真切告白后大为感动,二人重归于好。论起人物形象的塑造,应说是写潘金莲易,写吴月娘和孟玉楼难。难在哪里?首先,潘金莲是一个典型的坏女人、恶毒妇,在《水浒传》已有基础上怎样加料都可以;而吴月娘、孟玉楼则是生活中常态之人、常见之人,不可稍失生活之本真。

其次,写金莲多写其害人害己的鬼蜮伎俩,写月娘、玉楼则要见其七情六欲和日常百状。略如画坛所谓“画鬼易,画人难”也。写潘金莲多少有点“画鬼”,因为把大量的恶毒都集中在她身上。写吴月娘是写平常的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

值得大家关注的第二个人是孟玉楼,已经登场很久的孟玉楼。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孟玉楼是一个乖人吗?这一回才细写她是怎样的“乖”法。那是在西门庆和吴月娘和好的次日一大早,孟玉楼就到了潘金莲那儿,两个人一起议论昨晚之事。潘金莲还不知道,而孟玉楼已然是了如指掌。她俩似乎都坚信这是一个设计,是一场演出秀,尤其潘金莲,她说既然是夜里面许愿,那你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就是了,哪有大声地喊出来,故意让人听到,显然是在做局。让潘金莲这么一说,孟玉楼说还真有这么点意思。

就这样,背后嚼了一阵儿舌头,俩人合伙搞了一场小批判,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吴月娘。然后,孟玉楼才说出来她的本意,是什么呢?即提议大家凑点儿银子,五个小妾凑几两银子,给西门庆和吴月娘设宴庆祝一下和好。诸位注意,前面议论几句只是银子,请一次客才是她来的本意。潘金莲当然心里别扭,表面上也要跟着凑趣。两人很快达成一致,五个小妾,让李瓶儿出一两,其他四人每人五钱,凑三两银子,办一桌酒席。这里要说一下,她们两个在一起,从来就是拿李瓶儿做冤大头。你不是钱多吗,什么事都让你出的多。但是李瓶儿也不在乎,很爽快拿出一块银子,说给你们吧。一称是一两二钱五,而李娇儿和孙雪娥就麻烦了,吭吭唧唧,就是不想出钱,玉楼不急不躁,但不能不给,逼着也拿了一些。于是,一妻五妾围绕在西门庆身旁,其乐也陶陶,而月娘心情很好,从太湖石上扫下新雪,煮开后烹茶与众人吃——这小日子过得有点儿情调了。

我在阅读本书时,能感觉到作者对吴月娘有一份尊重,他笔下的西门庆对吴月娘也有一份尊重。这位女主人虽谈不到高大上,但身上有几分正气,直露而不霸蛮,爱财而不贪酷,生活在西门庆身边,基本上见不到她助纣为虐、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举,不失同情心,经常作一些规劝,实实不易。本回中也写她与西门庆团聚过夜,但不加渲染,点到为止。请注意作者的写作风格,看似汪洋恣肆,实则恪守法度,对月娘的尊重,还有隐约可见的对孟玉楼的尊重,来自作者对生活本身的理解和尊重。至于对潘金莲,对“替花勾使”的应花子,对转瞬忘恩的李桂姐,兰陵笑笑生便没了这些客气。

再回到本回开头,再读一遍吴月娘的月下祝辞,她所担忧焦虑的是“夫主中年无子”,所祈愿者是“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其所忧心者也是丈夫的忧心,所祈愿者也是丈夫的祈愿,一下子就打动了西门庆。

古往今来,世上许多人都很容易被感动,却很难被改变。西门庆更是如此。听见吴月娘一片真情告白,内心深深感动,然感而不化,月娘苦口婆心的规劝,仍抵挡不住应花子三言两语之诱惑,阻挡不了他往李桂姐那里走跳。

若这两回的重头戏,既不在吴月娘、孟玉楼,也不在李桂姐,而在西门庆新的猎艳之旅,在于女仆宋惠莲。所以我们要说说这位新人。

首先是她与潘金莲的比较。书中写新来乍到的宋惠莲,原来的名字也叫金莲。其与潘金莲的经历和习性,也好有一比:金莲二十六岁,惠莲二十四岁,小两岁;都生得颇有些姿色,没有姿色在西门庆这里是呆不住的。“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家境均贫寒,金莲出身于南门外潘裁缝家,惠莲生在卖棺材宋仁家,大家注意这里的人名的趣味性,买棺材的叫宋仁(谐音“送人”);金莲先卖在王招宣府,再卖到张大户家,而惠莲则卖在蔡通判家;两人都因“坏了事出来”,金莲是与家主张大户私通,惠莲则与主家娘子打伙儿养汉;金莲嫁与卖炊饼的武大,惠莲则嫁给厨役蒋聪(谐音“姜葱”),又都死了丈夫;金莲以一双小脚为骄傲,而惠莲的脚“还小些儿”……至于所写宋惠莲“性明敏,善机变,会装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就是风流成性,以及随后小诗“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云云,都有潘金莲影子,二人实在是太像了。兰陵笑笑生常在这种状况下施逞才情:先说相似,再说不似,于似与不似之间塑造个性化形象;先写相合,再写相弃,借和合离弃摹写情性作为。一切莫不自然流显,一切莫不委曲详尽,皆在后文中。

市井生活真是无限丰富,充满着变数。西门大院刚刚安定了一些,西门庆和朱家娘子刚刚合好,李瓶儿的事儿刚刚过去,宋惠莲就出现了。她一下子吸引了主子西门庆的眼球,不几天便打得火热。这当然不是什么恋情,也不需要什么“挨光”,黑影子搂上就亲了个嘴,又叫丫鬟玉箫传话,送了“一匹蓝段子”,事情就成了。若说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和李瓶儿都还颇费心思,颇有周折,踅了又踅,才最终得手,其与宋惠莲之类女仆多是极为轻率简易。有一句俗谚,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知出处在哪里,实在有几分可疑。实际上是告诫人不要就近下手,实际上世上哪有不吃窝边草的兔子呢。

但是勾引女仆容易,找个幽会的地方却难。她们虽常在身边,左右的眼目也多。西门庆在花园内假山上修了一个洞子,俗称雪洞儿,雅名叫作“藏春坞”,这一次派上了用场。惠莲悄悄在洞子里与家主私会,即便如此,也难逃丫鬟们雪亮的眼睛,更难逃脱潘金莲的追踪。这是本书一大特点,写擅于偷者大多也是捉奸高手。金莲在山子洞儿几乎将二人拿个正着,这下该轮她审问“偷了几遭”了,西门庆嬉皮笑脸地告饶,金莲没有声张,又一次充当了奸情的同盟者,也在心底埋藏下新的妒恨。

请注意这位宋惠莲。她在本书中是“金、瓶、梅”之外的重要女性之一,几乎要成为西门庆的“第七个老婆”。后面潘金莲发狠,说我要让你成了这个院儿的第七个老婆,我就不为人了。就是坚决阻挠。

在后面五个整回的篇幅里,宋惠莲常常成为叙事的核心,整个儿西门大院常见其活跃的身影,常听到她放肆的笑声,最后则是其痛彻肺腑的号哭。

附带还要说到一个女子,就是春梅。春梅也出现蛮久了。在二十二回末尾,春梅斥骂李铭一节,非为证明她的冰清玉洁,而在写其心高气傲。她的刚烈和明快、骄横与强梁,她的得理不让人。乐伎与家里学习乐器的丫鬟不是常会发生点儿故事么?手把手传艺之际不也正可传情么?认真学习的学生不是更容易与指导者擦出情感火花么?只可惜李铭老师找错了路头,这个只会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小优儿,根本不懂得《金瓶梅》的“梅”。

这是春梅的第一场秀。这段描写,也见证了“挨光计”的局限,说明那往玉臂上的一捻一捏,完全可能有不同的结果,关键在于是谁去捻和捏了。后面的故事更精彩,诸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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